江湖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要说大,东海至西山,南岛至北漠,大小门派百十余,武学门类纷杂繁多,风土人情各形各色,可谓包罗万象。要说小,无论东街的奇人还是西巷的轶事,不出一日都可传遍南北。找一个人也容易得很,只要在江湖留下过痕迹,便再无处藏身。
江湖说近不近,说远不远。要说近,随处可见打着什么门派旗号的江湖人,吹嘘着自己的阅历,对各大门派各路高手如数家珍;有的不爱说话,只是品酒吃茶,似乎对这些传说早已司空见惯。要说远,几大高手武功多么盖世,各路门派绝学多么高深,从来都是传闻,谁也不曾真正见过。
也许是高手们来去无影,行踪不定,不过即便他真的站在你面前,人们往往也不能辨认——真正的高手都十分低调,他们如果现身,或是扮成客商小贩,或是普通百姓,装作不懂武功的样子,不会轻易显露身份。
街口的老酒馆正开张,小二打开酒桶,用酒吊子舀起一勺,刚要洒在地上,一个人影闪过,小二一晃神,低头见酒吊子里的酒已不见了。
丁零几声,空中撒下几个铜板,直直落在桌子上。店小二大惊,四处寻找那人踪影。
“岂有此理,是谁偷了我的酒?”
“好酒,真是好酒。”
只见一人正坐在店内,拿衣袖一把抹过嘴角,叹道。
“这么好的酒,你这小二怎么要倒掉?”
“你,你这人真是无礼,”小二怒道,“你赔我酒来!”
“你这小二不做生意的么?我已付了酒钱,怎么还要我赔酒?”
“那酒原本就不是给你的,是给战死的将士喝的!”
那人正在前台寻着下酒菜。
“难道你们老板有家人去了战场?”
店小二又舀了一吊酒,向天、地拜了又拜,洒在地上。
“你这厮懂的什么,这些年北方戎狄挑衅,战事不断,我们王爷带军出征已有十年,仍难平息。前几日听战书传报,半月前又有过一场血战,我们的军队损兵折将,死伤大半。为此我们老板定下规矩,每天刚出的新酒,第一吊要敬保家卫国的将士,如今却被你偷去了!”
“怎么叫偷?”
那人一拍桌子。
“我只是见你要倒掉甚觉可惜,难不成会差你酒钱?既然这酒是敬边关将士的,我段千行就去北漠当一回将士,杀几个敌寇,以还你家的酒!”
店小二打量段千行,皮肤黝黑发亮,脸色十足精神,但头戴竹笠,粗布衣衫,是江湖人的打扮。哼了一声。
“您要是真有那样的本领去战场杀敌,等您回来我请您喝个够。”
“好个小二,竟如此小觑人。莫说几个人,百十个人对我而言也不在话下。”
那人一声狂笑,扯开外袍。
告诉你本大侠的名号,云游浪子段千行,等我来讨酒时可别忘了本大侠。
“大侠?天下的大侠我只认一位,便是人称孟尝君的孟大侠,你算个什么大侠。”
“若比孟大侠......我确实不如。”
段千行本觉得这小二毫不把自己放在眼里,必得气他一气,可听到他搬出孟尝公的名讳来,又禁不住想起往事,不由得感慨。
“是啊,只有孟大侠可当这一个侠字,可这世上,再没有第二个孟大侠了!”
段千行一碗酒端起来喝了个干净。
“不是我不认大爷您的神威,这江湖上什么样的人都有,就说巷口那个叫化,刚来时也自称武功盖世的大侠,整日在我这酒馆喝的烂醉,还不给酒钱,后来被我们老板打出门去,哪里有大侠的风采。”
“人生总有失意时,说不定只是一时落魄。下次他来喝酒,酒钱我付。”
段千行又端起一碗。
那小二一边收拾桌凳,一边瞧着。
“这位段大侠,我是好心提醒,您喝的这酒虽说入口清香柔和,可后劲十足,如此猛饮,恐怕没几碗就要倒头睡去了。到时候,这酒钱我可何处要去!”
“我总算明白,你这小二原来是太势利!”
段千行将一锭银子拍在桌上。
“好酒好菜,痛快拿来!”
“不是我怕您少酒钱,只是有活生生的前车之鉴摆在这儿。”
小二连忙收了银子。
“你瞧那位客官,都一夜了,到现在还没起来。”
段千行将腿伸到旁边一条长凳上,向小二指的方位看去,只见一顶蓝布帽子,还有一堆绸衫衣服。
“原来此处是个人,还以为是哪位客官的行李。”
段千行心想,这人躲在一堆衣服里,不见脸也不见手,好生诡异。记得西域有一种缩骨神功,练功之人需从幼时练起,逐渐身体骨骼不再生长,因此会一直是十五六岁的模样,难道此人会是这等高人?
“这位客人难道在这里睡了一夜?”
“可不是,昨晚坐在这,只点了一碗酒,便倒下再没起来,哎呀,连银子还没付!”
小二像是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将肩上的抹布一甩,直径向那蓝布帽子走去。
在江湖混迹,岂会一碗酒就倒了?难道在练什么特殊的功夫?此人定非寻常人物。
段千行拉住小二,又从怀里掏了一粒碎银子扔到他手上。
“他的酒钱我付了。”
段千行自幼在江湖漂泊,无依无靠,受人欺负,遭人白眼的日子挨过不少,却在十五岁那年被人打的遍体鳞伤,奄奄一息之时,被一位过路人施了几碗米汤,授予几句口诀,令他每日默念,竟保住了一条性命,之后他每日默背心诀,逐渐领会,令武功大有所长。但从那之后却再没见过那位恩人。只因他有这一段经历,便觉得高人并非只在深山老林,江湖中也有高人隐匿。因此看到举止怪异之人不但不会如常人般厌弃,反而更恭敬相待。
“好香的酒...果真是酒香不怕巷子深。”
一位少年走过,停下脚步。
店小二打量着这少年,见他头戴纱冠,身穿淡蓝绸缎,像个富贵公子,便笑盈盈地介绍道。
“公子说的不错,小店的酒飘香千里,因此得名千里莺啼,香浓而不腻,入口绵软而回甘,客官,请您先尝尝。”
少年双手接过,道了声谢,轻咂一口。
“入口绵,余味甜,像杏花酒,又像桃花酒,更像梨花酒,却不知到底是什么酿的?”
“是用山樱花酿的。”
“原来是樱花酒,果然别有风味。”
少年叹道。
店小二笑道。
“这樱花酒只有我家才有的,连柳绿阁的樱花酒也是出自我家,公子要不要坐下慢慢品尝?”
“实不相瞒,我身无分文,当真辜负了如此美酒。”
少年直勾勾望着酒桶,又一脸无奈。
“啊,原来公子没钱啊。”
店小二瞠目,却听到馆里的笑声。
“小二也有走眼的时候,穿着绫罗绸缎的不一定有钱买你的酒,而我这破衣烂衫的却分文不少你的酒钱!”
段千行哈哈大笑,小二对着少年一脸狐疑。
“这位公子怎会没钱买酒?怕是看我店小,瞧不上我们小作坊。”
“店家说哪里话,我不过是个刚刚捡回一命的倒霉人......这山樱花酒自然醇美,在下从未喝过这么好的酒,怎会嫌弃?”
少年急忙的样子让小二措手不及,段千行看在眼里,心想那小二本只是用激将法诈他一诈,若是其他客人早就叫骂起来,怎会恭恭敬敬对着一个小二解释一番。
“那为何公子如此嫌弃奴家?难道奴家比不上那龙山上的山樱么?”
这一声娇软绵柔的嗔语竟比樱花酒还醉人,段千行自认为阅人无数,但还是觉得任何一个男人听到这样的声音都会招架不住。
少年听了这一句话,身体一个激灵,头也不回,提步要走。
“公子若如此厌弃奴家,刚才又何必出手相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