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旨意传到东宫时，古潼正在与朱允炆分析一份关于漕运改革的条陈。听闻皇帝单独召见，且地点在相对私人的武英殿偏殿，古潼心中微微一凝。近期并无特殊政务需要如此密谈，这突如其来的召见，透着不寻常的气息。
他整理了一下衣冠，对朱允炆告罪一声，随着传旨太监安静地离去。朱允炆看着他的背影，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他如今对任何来自皇祖父的、单独针对先生的举动都格外敏感。
武英殿偏殿内，不似正殿那般威严肃穆，多了几分书房式的沉静，但也因此，更显得那坐在紫檀木榻上的老皇帝目光如炬，仿佛能穿透人心。殿内只有寥寥数名心腹内侍，垂手侍立，如同泥雕木塑。
“臣古潼，叩见陛下。”古潼依礼参拜，声音平稳，心中却飞速盘算着各种可能。
“平身吧。”朱元璋的声音听不出喜怒，目光在他身上停留片刻，似乎是在重新审视一件即将被赋予新用途的工具。“近来辅佐太孙，甚是辛劳。朕，都看在眼里。”
“此乃臣之本分，不敢言辛劳。”古潼谨慎应答。
朱元璋似乎不打算多绕圈子，他端起手边的茶盏，轻轻吹了吹浮沫，状似随意地开口：“古先生年纪也不小了吧？家中可有妻室？”
古潼心中猛地一沉！这个问题来得极其突兀且私人，绝非凡常君臣对话的内容。他稳住心神，如实回答：“回陛下，臣……漂泊半生，至今孑然一身，并未娶妻。”穿越者的身份，让他在此世确实无牵无挂。
“哦……”朱元璋放下茶盏，发出清脆的一声轻响，在寂静的殿内格外清晰，“朕的宝庆公主，你也见过的。性子是娇纵了些，但心地纯善，模样也还周正。”
古潼的呼吸几乎在瞬间停滞！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脊椎直冲头顶。他瞬间明白了皇帝的目的！宝庆公主那日羞怯的指向、贵妃了然的眼神……所有线索串联起来，指向一个他从未设想、也绝不愿踏入的恐怖局面！
朱元璋仿佛没有看到他瞬间苍白的脸色，继续用那种谈论家常般的语气，却带着帝王不容置疑的威压：“这孩子……不知何时，竟对先生生出了些小女儿的心思。朕嘛，就这么一个嫡出的幼女，自是希望她能如愿。先生大才，品貌端正，若是尚了公主，成为我大明驸马，也是一段佳话。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二）
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古潼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狂跳的声音，如同擂鼓。巨大的震惊、荒谬感以及深入骨髓的寒意席卷了他。
尚主？驸马？
这绝非恩典，而是裹着蜜糖的毒药，是最高明的削权囚笼！
一旦尚主，按祖制，他便不再是朝臣，而是外戚。所有实权职务必须卸去，詹事府的差事、东宫讲读的身份，乃至未来任何参与朝政的可能，都将被彻底剥夺。他将被圈禁在华丽的公主府里，成为一个陪着金枝玉叶吃喝玩乐的闲散驸马，空有抱负才智，却再无施展之地。
皇帝此举，一箭双雕！既安抚了女儿，又彻底解除了他这颗“危险棋子”对皇太孙的“不良影响”，将他永远排除在权力核心之外！好狠辣，好算计！
古潼的指尖在袖中微微颤抖，但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绝不能当场拒绝，触怒天威，那后果不堪设想。也不能立刻答应，那等于自毁前程，放弃一切努力和守护朱允炆的责任。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撩袍再次跪倒在地，声音因极力克制而显得有些沙哑：“陛下天恩，浩荡如海！公主殿下金枝玉叶，天潢贵胄，臣……臣一介微末书生，才疏学浅，性情粗鄙，实不敢存此非分之想，更恐委屈了公主殿下万金之躯！此事实在……实在惶恐，恳请陛下三思！”
他以“不敢高攀”、“恐委屈公主”为由，既表达了拒绝之意，又将姿态放到最低，保全了皇帝和公主的颜面。
朱元璋看着他伏地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意料之中的冷光。他没有动怒，反而语气更缓和了些，却带着更深的压力：“哎，先生过谦了。朕说配得，自然就配得。先生是允炆的师傅，便是朕的自家人，何来微末之说？莫非……先生是瞧不上朕的公主？”
最后一句，轻飘飘的，却重若千钧，直接将“拒绝”提升到了“藐视皇族”的高度。
古潼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知道已到悬崖边缘：“臣万万不敢！陛下息怒！公主殿下天真烂漫，臣唯有敬重之心，绝无半分不敬！只是……只是此事关乎公主终身幸福，臣……臣恳请陛下，容臣些许时日，细细思量……亦让殿下……再三斟酌。”他只能尽量拖延，以期转圜。
朱元璋盯着他看了良久，殿内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finally,他才缓缓开口，听不出情绪：“也罢。此事确非小事，朕也不逼你。你，回去好生想想。想清楚了，再来回朕。”
“谢陛下隆恩！”古潼叩首，背后已被冷汗湿透。
“退下吧。”
（三）
古潼几乎是凭借着强大的意志力，才保持着仪态退出武英殿。直到走出很远，远离了那令人窒息的帝王威压，他才感到一阵虚脱般的无力感袭来，扶住了冰冷的宫墙。
阳光明媚，他却只觉得浑身发冷。
皇帝的心思已如明镜。这根本不是商量，而是最后通牒。所谓的“思量”，不过是给他时间自己体面地接受这个结局。
怎么办？
抗旨不遵，死路一条，所有努力瞬间化为乌有。遵旨尚主，则前功尽弃，被拔去爪牙，困守府邸，眼睁睁看着朱允炆可能被齐黄等人引向歧路，看着朱棣磨刀霍霍，而自己却无能为力。
这是一盘死棋。
巨大的无力感和愤怒几乎要将他淹没。他穿越而来，殚精竭虑，步步为营，本以为能改变些什么，却最终发现自己仍不过是帝王掌心的一枚棋子，随时可以被以这种“荣宠”的方式轻易废掉。
他抬起头，望向东宫的方向，眼前浮现出朱允炆那双依赖又脆弱的眼睛。
“允炆……”他在心中无声地呼喊，充满了绝望和不甘。
此刻，他前所未有地清晰地认识到，横亘在他面前的，不仅仅是诸王的野心、朝臣的倾轧，更是那至高无上、冷酷无情的皇权本身。
而他，必须在这绝境中，杀出一条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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