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古潼独立廊下,风雪更疾。方才宅内短暂的喧嚣与徐至谦引发的冰冷冲突,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散去后,留下的唯有更刺骨的寂静和更厚重的提防。他需要这冷静,需要这距离,才能在这漩涡中护住那一点微弱的火种。理性再次占据上风,将方才因宝庆公主的关切和沈白浪的闹剧而生出的些微波澜强行压下。
就在他几乎要将所有情感波动彻底纳入掌控时,街角那几乎与风雪融为一体的单薄身影,猛地撞入他的视野。
朱允炆。
他像一尊被遗弃在雪地里的玉雕,玄色貂裘覆满了雪,仿佛下一刻就要被这纯白吞噬。脸色是那种不见血色的苍白,唯有眼睫上凝结的冰晶和鼻尖一点冻出的红,显露出几分活气。他就那样站着,一动不动,所有的挣扎、愧疚、渴望都被冻结在这冰天雪地里,只剩下一种近乎绝望的沉寂。
古潼的心,在那瞬间被无声地重击。所有精密的算计、所有加固的心防,在这个身影面前,都显得如此不堪一击。这是他一切谋划的核心,是他理性世界里无法剔除的感性软肋。
他蓦然回首,目光穿透雪幕,与那双盛满了惊惶、自我厌弃却又无法抑制依赖的眼睛撞在一起。
“先生……”朱允炆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只剩气音,被凛冽的寒风轻易撕碎。
(二)
古潼没有任何犹豫,但动作却与内心的焦灼截然不同,带着一种刻意放缓的沉稳。他快步但不失稳重地走下台阶,来到院门处。
“殿下,”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却又严格守着君臣的分寸,“雪虐风饕,何以立此风口?万金之躯,岂可如此轻忽?”他没有贸然触碰,只是用身体挡在了风口,将那刺骨的寒风为朱允炆隔开大半。
他解下自己身上那件还算厚实的深色直裰,动作恭敬却不容拒绝地披在朱允炆冰凉僵硬的肩上。“请殿下恕臣僭越,寒邪入体非比寻常。”直裰上带着古潼的体温和一丝清冷的书墨气息,将那点微弱的暖意渡了过去。
朱允炆被他这克制又强势的关怀弄得浑身一颤,像是冻僵的人骤然接触到温水,先是刺痛,随即是无法言喻的贪恋。那暖意和气息如同细小的钩子,撬动了他冰封的心防。他猛地抬起头,泪水毫无预兆地蓄满了眼眶,却强忍着没有落下。
“先生……我……”他开口,声音依旧破碎,充满了羞愧和艰难,“那日……在皇祖父面前……我……”他想为金殿上的沉默道歉,为这些日子的冷待道歉,却不知从何说起,只觉得任何言语都苍白无力。
古潼的目光沉静而包容,仿佛能洞悉他所有未尽的言语和挣扎。他没有允许朱允炆继续说下去,那只会加深他的自我折磨。
“殿下,”他的声音低沉而稳定,带着一种奇异的、能安抚人心的力量,“臣从未心存怨怼。雷霆雨露,皆为君恩。陛下命三司会审,正是圣明之举,臣正好可借此澄澈清白。殿下当时处境,臣感同身受,岂有他念?”
他没有炽热的表白,没有抱怨,只有全然的理解和体谅,甚至将朱元璋的审查都赋予了正当性。这份超越个人得失的冷静与忠诚,像一股温厚的暖流,缓缓注入朱允炆几乎冻僵的心脏。
朱允炆的泪水终于忍不住滑落,却不是出于崩溃,而是因为这份他几乎不配拥有的、深沉的理解。“委屈先生了……”他哽咽着,重复着那晚的话语,这一次,却带上了更多真切的痛楚和依赖。
古潼看着他流泪,心中痛楚与怜惜交织,几乎要再次失控。但他死死克制住了。他不能再用任何过界的举动吓退他,将他推回那个冰冷的壳里。
他只是微微上前半步,距离拉近到能清晰感受到彼此的呼吸,却又保持在礼仪允许的极限。他没有抬手为他拭泪,而是用一种极尽克制却无比专注的目光凝视着他,仿佛要将他此刻的模样深深镌刻在心里。
“殿下,”他的声音更低了,几乎如同耳语,却字字清晰,重若千钧,“清者自清,浊者自浊。臣之心迹,皎如日月,可鉴天地。无论风雨几何,臣,始终在此。”
这不是情爱的直接宣告,却比任何情话都更沉重。这是一个承诺,一份宣言,告诉他:我理解你的所有挣扎,我不逼你,我就在这里,坚定不移。
朱允炆听懂了。他听懂了那沉默之下的炽热,那克制背后的深情。巨大的安全感混合着同样巨大的罪恶感席卷了他。他不敢再看古潼那过于深邃的眼睛,仓皇地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紧紧攥住了肩上那件直裰的衣料,仿佛那是唯一的浮木。
“……我知道。”他声音微不可闻,几乎埋进雪里。这是他能做出的、最大程度的回应和靠近。
(三)
风雪在两人之间无声盘旋。他们没有再说话,一种无声的、巨大的情感却在静默中汹涌流淌,比任何言语都更震耳欲聋。
古潼的主动化作了无声的守护和坚定的承诺,朱允炆的克制中流露出了无法掩饰的依赖和信任。那层纸没有捅破,或许永远也无法捅破,但两颗心在这冰天雪地里,却前所未有地、小心翼翼地靠近了一点,彼此汲取着微弱的暖意,对抗着整个世界的严寒。
良久,古潼轻声开口,打破了沉默,语气恢复了往常的冷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雪愈大了,殿下当速回东宫。保重圣体,方为社稷之福。”他是在提醒他现实,也是在保护他。
朱允炆身体微微一颤,从那种近乎催眠的静默中惊醒。他抬起头,深深看了古潼一眼,那一眼包含了太多复杂难言的情绪。然后,他重重地点了点头,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先生也……保重。”他最终只吐出这几个字,随即猛地转身,几乎是踉跄着,快步走向街角那辆沉默的马车,没有再回头。肩头那件属于古潼的直裰,被他紧紧裹在身上,仿佛偷来的一点不该属于他的温暖。
古潼站在原地,望着马车消失在漫天风雪之中,久久未动。
他的心依旧沉重,但某种孤寂感,似乎被方才那短暂而艰难的交流驱散了些许。
他知道,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鸿沟依然深不见底。但至少今夜,他们都在深渊的边缘,向彼此靠近了一小步。
这就够了。对于这注定艰难的道路而言,这一点点微光,已是恩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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