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銮殿
金銮殿内,巨大的蟠龙金柱支撑着雕梁画栋的穹顶,晨光透过高窗的彩色琉璃,在地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却驱不散那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抑。空气仿佛凝固了,沉水香的清冽气息被一种更浓重的味道取代——那是血腥、硝烟与恐惧混合的气息,来自刚刚被平定却尚未完全散去的靖王兵变。张珩御史满门被屠的血腥气息似乎也还萦绕在殿角,无声地控诉着。
萧云璟端坐龙椅,玄色龙袍的下摆沾染着几点尚未干涸的暗红血迹,如同勋章,更似无声的威慑。他面色冷峻如寒潭,眼底深处藏着挥之不去的疲惫与强行压制的怒火。每一次呼吸,都牵动着紧绷的神经。阶下群臣鸦雀无声,连呼吸都小心翼翼,目光如同隐形的钩子,黏在年轻皇帝苍白的脸上,无声地丈量着“天罚”的阴影有多深。崔金枝的血井案余波未平,新的风暴已在酝酿。
刑部尚书手持一份卷宗,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在死寂的大殿中格外清晰:“陛下!甲字库领单,经内廷司、户部、司制监三方核验,确系福海总管亲笔签字,所领之物乃御用金丝‘盘龙金’!”他展开一份拓印,“金粉刮痕入骨,亵渎先帝!此物,最终出现在张御史府邸灭门现场,用于构陷其‘自戕’前‘亵渎’之举!福海总管,乃太后宫中执事!”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石子投入死水,激起无声的惊涛骇浪。所有目光,惊惧的、怀疑的、幸灾乐祸的、兔死狐悲的,瞬间聚焦在凤座旁、脸色惨白如纸的太后林晚意身上。
林晚意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精心保养的指甲死死掐进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才让她勉强维持着坐姿。她感到无数道目光像针一样扎在身上,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她的心脏。她求助般望向弟弟林壑的方向,却被林壑一个冰冷而警告的眼神钉在原地。那眼神里没有半分亲情,只有赤裸裸的威胁和“闭嘴”的命令。
“太后!”萧云璟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雷霆万钧之力,清晰地穿透了死寂,砸在每个人的心头,“此事,你作何解释?”
林晚意猛地站起,华丽的凤袍下摆带倒了案几上的茶盏,“哗啦”一声脆响,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她仪态尽失,声音带着哭腔,尖利而颤抖:“哀家…哀家不知!定是福海那狗奴才…狗奴才欺上瞒下!皇帝明鉴啊!哀家深居宫中,岂知此等龌龊勾当!”她的辩解苍白无力,眼神闪烁,更显心虚。
萧云璟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要穿透她强装的镇定:“福海总管伺候太后多年,忠心耿耿。若无主使,他岂敢动用凤印,私领御用禁物构陷忠良,行此大逆不道之事?”他话锋一转,不再直接质问太后,却将矛头精准地指向整个后宫管理的混乱与失职,“张御史铮铮铁骨,为社稷殒命,其幼子幸得义士相救,天理昭昭!为肃清宫闱,整饬纲纪,杜绝此等骇人听闻之事再生,朕决定——”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阶下群臣,最后落在肃立丹陛一侧阴影中、神色沉静的陆知微身上,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晋封尚宫局女官陆知微为宸妃,代掌六宫事务!以其明察秋毫之能,整肃内廷!”
此言一出,朝堂震动!如同在滚油中泼入冷水,瞬间炸开了锅!
“陛下三思!”国舅林壑第一个跨步出列,声音洪亮如钟,带着久居上位的威严和不容置疑的压迫感,瞬间压下了殿内的窃窃私语。他身材高大,面容威严,此刻眉头紧锁,一副忧国忧民的忠臣模样。“陆氏女出身不明,曾为罪奴!虽有微末之功,然出身微贱,岂能骤然晋封妃位,更遑论代掌六宫?此乃违背祖制,动摇国本!”
他上前一步,目光炯炯地逼视着龙椅上的萧云璟,言辞愈发激烈:“后宫之主,当为天下女子典范,德容言功缺一不可!陆氏女专司仵作贱役,出入刑狱,沾染晦气!此等身份,如何能母仪后宫?如何能表率天下?请陛下收回成命,莫要因一时之念,寒了天下士族之心,乱了祖宗法度!”他的话语如同重锤,字字句句砸在“祖制”、“身份”、“德容”这些封建礼教最核心的枷锁上,意图用巨大的舆论压力迫使皇帝屈服。
丞相王延龄紧随其后,他须发皆白,面容沉痛,步履略显蹒跚地上前,对着萧云璟深深一揖,姿态恭谨却暗藏锋芒:“陛下,国舅所言,老臣深以为然啊。”他的声音低沉缓慢,带着老成持重的劝谏意味,“陆女官确有其才,破获奇案,功不可没。然妃位尊贵,代掌宫务更是干系重大,牵一发而动全身。骤然擢升,恐非但不能服众,反惹朝野非议,令天下士族寒心,动摇朝廷根基啊。”
他抬起眼,目光恳切地看着萧云璟,语重心长:“陛下,不若厚赏其功,赐予金银田宅,仍居尚宫之位。如此,既可显陛下恩德,又能使其才尽其用,辅佐太后或未来皇后理政,方为稳妥之策,亦合祖宗法度。”他巧妙地将“太后”抬出,提醒皇帝孝道和既有权力的格局,暗示陆知微的晋升是对太后权威的僭越。
靖王萧承泽也假惺惺地踱步出列,一身亲王蟒袍衬得他身形魁梧。他抱着臂,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目光扫过群臣,最后落在萧云璟脸上,带着长辈教训晚辈的口吻:“皇侄啊,后宫乃社稷安宁之基,确需德高望重、出身清贵之人执掌。陆女官虽有功,然根基浅薄,骤登高位,恐难服众,也难当此大任啊。国舅与丞相老成谋国,其言恳切,句句肺腑,还请皇侄慎重考虑,以江山社稷为重。”他话里话外,都在暗示皇帝年轻冲动,被“妖女”迷惑。
面对三位最具权势的重臣联手施压,朝堂上气氛凝重到了极点。许多中立官员屏息垂首,不敢言语。萧云璟非但没有退缩,反而挺直了脊背,一股凌厉的帝王威压如同实质般弥漫开来。他目光如炬,如同两柄出鞘的利剑,直刺林壑:
“国舅!”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锥,带着彻骨的寒意,瞬间刺破了殿内的压抑,“你口口声声祖制、国本、士族之心!朕倒要问你,‘外戚不得干政’,亦是太祖铁律!你身为国舅,江南豪族之首,掌控帝国钱粮命脉,已是位极人臣,权柄煊赫!今日却在此对朕的后宫册封指手画脚,妄议朕之决断,这算不算干政?算不算逾越本分?!”
林壑脸色瞬间阴沉如水,如同被戳中了痛处。他没想到皇帝竟敢如此直接撕破脸皮,以“外戚干政”这顶大帽子反将一军!他眼中闪过一丝惊怒和难堪,嘴唇翕动,一时竟被噎得说不出话来。“这小皇帝,翅膀果然硬了!竟敢当众如此斥责于我!”
萧云璟不给林壑反驳的机会,声音陡然拔高,如同龙吟,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和凛冽的杀伐之气,响彻整个金銮殿:
“陆知微之功,非微末!金銮鬼书,妖人作祟,是她慧眼如炬,当场拆穿伎俩,还朕清白!张御史满门忠烈惨遭构陷,是她剖骨验伤,揪出‘盘龙金丝’,直指幕后黑手!其才其智,其忠其勇,明辨忠奸,守护社稷,为冤魂昭雪!满朝文武,有目共睹!此等大功大德,难道还抵不过你们口中那套陈腐的‘出身’、‘德容’?!”
他猛地一拍龙案,沉重的声响如同惊雷炸响!震得殿内众人心头发颤。
“她出身如何?朕说她是功臣,她就是功臣!朕说她能掌六宫,她就能掌六宫!至于德容言功?”萧云璟的目光如寒冰,扫过王延龄、林壑和萧承泽,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嘲讽,“在朕看来,明辨忠奸、守护社稷、为冤魂昭雪,便是最大的德!最大的功!”
他拂袖而起,龙袍带起一阵凛冽的风,声音斩钉截铁,带着帝王的最终裁决:
“朕意已决!册封陆知微为宸妃,即日起代掌六宫事宜!退朝!”
说罢,他不再看阶下脸色铁青的林壑、眼神阴鸷的王延龄和冷笑凝固的靖王,更无视了满殿惊愕、恐惧、或隐含兴奋的复杂目光,大步流星,在陆知微沉静的跟随下,转身离开了这喧嚣与杀机并存的权力中心。留下身后一片死寂和汹涌的暗流。
相府密室
金銮殿的喧嚣被厚重的朱门隔绝,相府最深处的密室却亮起了幽暗的烛光。这里终年不见天日,空气弥漫着陈年书卷、潮湿霉斑和昂贵檀香混合的奇异气味,沉重而压抑。巨大的紫檀木书架如同沉默的守卫,投下浓重的阴影。一张沉重的花梨木圆桌置于中央,桌上仅有一盏孤灯,跳跃的烛火将围坐的三张脸映照得明暗不定,气氛阴森诡谲。
国舅林壑面沉似水,方才在金銮殿上被当众斥责的羞辱感如同毒火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他猛地将手中把玩的一个上等青玉镇纸狠狠掼在桌上,“啪”的一声脆响,玉屑飞溅。“岂有此理!黄口小儿,竟敢以‘外戚干政’当众羞辱于我!还执意将那个贱婢抬上宸妃之位,代掌六宫!这是要彻底斩断我们在宫内的臂膀,将晚意那个废物彻底架空!这是在向我们宣战!不死不休的宣战!”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却蕴含着滔天的怒火和冰冷的杀意,在密闭的空间里嗡嗡作响。
靖王萧承泽冷笑一声,慢条斯理地用一块绒布擦拭着他那柄镶嵌着宝石的佩剑。剑身在烛光下泛着幽冷的寒芒。他动作优雅,眼神却如同嗜血的猛兽,充满了对杀戮的渴望。“他以为封个妃子,抓个太监总管,就能扳倒我们?哼,天真!今日他在朝堂上越是‘威风’,死得就越快!本王手中的刀,早就饥渴难耐了!只待时机一到…”他做了一个抹脖子的手势,眼中凶光毕露。
丞相王延龄则显得更为沉静。他慢悠悠地品着杯中上好的雨前龙井,浑浊的老眼在烛光下闪烁着深邃而精明的光芒,像一只蛰伏在暗处的老狐狸。“陛下此举,确实莽撞,却也暴露了他的急切和…底牌。”他放下茶盏,瓷器与桌面发出清脆的磕碰声。“他倚仗的,无非是那个懂些奇技淫巧的陆知微,以及…”他刻意顿了顿,目光扫过林壑和靖王,“那支神出鬼没、坏了我等不少好事的‘隐鳞’。”
他身体微微前倾,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更深的阴影,声音带着蛊惑和催促:“国舅,江南那边,准备得如何了?不能再等了!百棺围宫,只是第一步。必须给他致命一击,让他再无翻身之机!江南的钱粮,才是勒死他的绞索!”
林壑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怒火,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与疯狂:“早已备妥!既然他敢用‘外戚干政’来堵我的嘴,那我就用‘天怒人怨’来掀翻他的龙椅!百棺围宫,该启动了!”他猛地摊开一张京城及近郊的详细地图,手指重重地点在皇宫正门的位置。
“百棺围宫?”靖王眉头一挑,来了兴致,放下手中的剑。
“正是!”林壑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兴奋,指尖在地图上划着路线,“一百口上好的金丝楠木棺材!料子是从江南皇庄新伐的百年老木,匠人日夜赶工,形制统一,气派森严,看着就让人心底发寒!今夜就会秘密装船,走漕运!沿途关卡,自有我们的人放行,十日内必抵京城近郊通惠河码头!保证万无一失!”
“空棺?”王延龄若有所思,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
“对!空棺,但每一口棺材的外面,”林壑眼中闪烁着恶毒的光芒,“都将用特制的、掺了鱼腥草汁和茜草根熬制的朱砂,刻上八个大字——‘暴君弑父,天罚绝嗣’!这朱砂,腥气扑鼻,色泽如血,经久不褪!选在月晦之夜,阴气最重、星月无光之时动手!神不知鬼不觉,将这百口血字空棺,从码头用重车运出,层层叠叠,围堵在皇宫正门承天门外!我要让整个京城,在黎明第一缕阳光照射下,看到这宛如地狱降临的景象!看到皇帝失德,遭了天谴!”
靖王倒吸一口冷气,眼中爆发出残忍的兴奋:“嘶…好!好狠的手段!百口血棺围宫,‘天罚绝嗣’…这冲击,足以让最坚定的臣子心生恐惧,让愚民彻底相信皇帝失德!尤其是‘绝嗣’二字…”他狞笑起来,皇帝无子,本就是最大的软肋和诅咒。
王延龄抚掌,脸上露出老谋深算的笑意,补充道:“妙!妙极!此计一出,结合之前金銮鬼书、御史灭门营造的恐怖氛围,足以将‘皇帝暴虐,引发天怒人怨’的舆论推向顶峰!届时,民心动荡,军心不稳,百官惶恐…便是我们出手的最佳时机!”他看向林壑,“国舅,具体如何操作?刻字、运输、布置,务必谨慎,不能留下任何把柄。”
林壑手指在地图上精确地移动:“棺木抵京后,秘密运至我们在西郊的一处废弃砖窑厂。刻字就在那里进行,我亲自挑选的死士,口风极严,用特制工具,保证字迹深凿入木,在月下也能清晰如血,腥气逼人!行动定在十日后的月晦子时,”他看向靖王,“由靖王麾下最精锐、最机敏的‘夜枭’营执行!他们擅长潜行匿踪,务必迅捷无声,天亮前完成合围!如同鬼魅,不留痕迹!”
“王相,”林壑的目光转向王延龄,带着分工的明确,“您门生故旧遍布朝野,文笔犀利者众。百棺现世之时,便是您发动舆论攻势之刻!要让街头巷尾,茶馆酒肆,都流传‘天降凶兆,暴君当诛’的童谣和揭帖!联系那些亲近我们的御史言官,准备在朝堂上发起血泪控诉,逼陛下下罪己诏!把‘民心’彻底搅乱!”
“靖王,”林壑最后看向萧承泽,眼神凶狠,“您的兵马要随时待命,枕戈待旦!一旦百棺引发巨大混乱,皇帝若想强行镇压激起民变,或是‘隐鳞’现身试图破坏棺木,便是您以‘清君侧、安社稷’之名,接管京城防务,甚至…”他做了一个挥师入宫的手势,“兵谏皇宫的良机!清君侧,靖国难,顺天应人!”
“同时,”林壑的眼中闪烁着商人的精明与军阀的冷酷,“我会在江南制造‘响应天罚’的民乱!煽动盐工、饥民,冲击官仓府衙!更重要的是,切断通往京城的几条关键粮道!尤其是运河漕运!让他内外交困,粮草不济!看他还能强硬到几时!这江山,这龙椅,终究要易主!”
王延龄再次补充,声音阴冷:“还需在百棺之中,混入几口装有‘先帝遗物’或‘控诉血书’的棺材。增加‘冤魂索命’的‘真实性’和冲击力,将弑父、残害忠良的罪名彻底钉死在他身上!让他百口莫辩!”
靖王萧承泽霍然起身,按着剑柄,眼中燃烧着对权力的渴望:“好!本王就等着那一天!这百口棺材,就是他萧云璟的催命符!也是本王的登基贺礼!”他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黄袍加身的景象。
林壑举起手边的茶杯,眼中是志在必得的狠绝与疯狂:“十日之后,月晦之夜,百棺围宫!届时,便是小皇帝和他那个宸妃的末日!也是我们彻底掌控这江山社稷的开始!为了我们的宏图霸业!”
王延龄和萧承泽也缓缓举杯,三只茶杯在摇曳的烛光下轻轻一碰,发出清脆而冰冷的声响。烛火猛地一跳,将三人脸上那狰狞、贪婪、胜券在握的表情映照得如同地狱恶鬼。密室内,阴谋的气息浓稠得化不开,一场针对皇帝最疯狂、最恶毒的“污名化”风暴,已然成型。至此,皇帝最强大的三个敌人——掌控财权与阴谋核心的国舅林壑、代表文官集团与舆论喉舌的丞相王延龄、掌握武力伺机而动的靖王萧承泽,以及他们背后那位恐惧懦弱的太后傀儡,第一次为了同一个目标,清晰地浮现在黑暗之中,结成坚固而致命的同盟。皇城内外,杀机四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