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穿越小说 > 昭雪 > 六、御书房·暗流与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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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銮殿那场以血字开场、以福海被拖走告终的风暴,其喧嚣与铁锈般的血腥气,被厚重的紫檀木门死死隔绝在外。御书房内,沉水香的气息清冽悠长,丝丝缕缕,试图抚平空气里无形的、紧绷的余韵,却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激起更深的涟漪,终被那股沉重的压力吞噬。

萧云璟背对着门口,负手立于那张巨大的、象征无上权柄的紫檀木御案之后。案上堆叠着如山的奏章,墨迹未干的朱批散发着新鲜而刺鼻的味道,他却视若无睹。目光沉沉地落在窗外初冬萧瑟的庭院。枯枝在寒风中瑟缩,几片顽强的黄叶打着旋坠落,像极了朝堂上那些摇摇欲坠的依附者。龙袍已换下,一身玄色常服更衬得他身形清瘦,肩背的线条却绷得笔直,如同一张被拉到极限、随时可能崩断的弓弦。金銮殿上那冰封般的平静面具已然褪去,只剩下眉宇间化不开的沉郁阴霾,以及一丝极力压制、却仍从紧抿的唇角和微蹙的眉心泄露出来的疲惫。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内里——那里似乎还残留着金銮殿上沾染的、福海挣扎时甩上的几点微不可查的污迹。

陆知微无声地踏入殿内,脚步轻得如同狸猫,踩在厚实绵密的波斯地毯上,几乎没有一丝声响。她袖中的琉璃碎片和金粉已被妥善收起,紧贴肌肤的青玉牌传递着冰冷的实感,是她在这漩涡中安身立命的凭证,也是沉重的枷锁。她在御案前三步之遥停下,垂首静立,姿态恭谨却无半分卑怯,像一株扎根在风暴边缘的翠竹。

“查清了?”萧云璟的声音响起,没有回头,带着一种被砂纸狠狠磨砺过的沙哑,仿佛每一个字都是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来。

“是。”陆知微的声音依旧清冽,如同幽谷冰泉流淌,在这压抑的空间里异常清晰。“血字所用‘血水’,确系猪血、清水、茜草根及大量酪浆混合,比例约三、七、一、九分。硝石、硫磺、木炭粉末的残留形态、颗粒大小及混合比例,与琉璃盏碎片残留物完全吻合,足以证明其作为爆炸装置的核心成分。藻井垂下的棉线残端已由内侍省小心取下,断口呈撕裂状,边缘毛糙,确系外力强行震断所致,非自然老化或虫蛀。手法虽精巧,利用了地龙升温和特定时辰的光照角度,但痕迹明显,绝非虚无缥缈的‘天罚’。”她的汇报条理清晰,证据确凿,每一个细节都精准地指向人为的阴谋。

萧云璟缓缓转过身。他的脸色依旧苍白,如同上好的宣纸,在御书房略显昏暗的光线下,几乎透出青气。但那双眼睛,却像淬了火的寒星,在疲惫的底色上燃烧着惊人的锐利,带着穿透表象、直刺灵魂的力量,沉沉地落在陆知微身上。那目光里,有审视,有探究,更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对这份冰冷理智的依赖。

“福海呢?”他追问,声音低沉,目光紧锁着她。

“已押入天牢最深处,由‘隐鳞’接手看管,确保万无一失。内廷司奉旨彻查,动作极快。”陆知微语速平稳,每一个字都像精准落下的棋子,“已搜查其住处及常活动之所,起获尚未用完的硝石、硫磺粉末各约半斤,密封于特制瓷罐中;调配‘血水’所用的茜草根粉末与酪浆残渣,分别藏于其卧榻暗格与恭房水箱夹层。人证方面,当夜负责看守藻井附近库房的两名小太监,经分开审讯,已招供曾见福海于案发前两日深夜独自进入,形迹可疑。物证人证俱在,铁证如山,其抵赖不得。”她稍作停顿,目光微抬,迎上萧云璟灼人的视线,“另外,在其挣扎掉落于地的腰牌内面,用隐鳞特制药水显影后,发现了甲字库‘叁柒’号领单的密记符号——一个扭曲的‘甲’字旁标注‘叁柒’。”

“甲字库…”萧云璟的瞳孔猛地一缩,如同针尖,唇线瞬间抿成一道冰冷僵直的直线,下颌的肌肉微微抽动。他绕过沉重的御案,一步步走近陆知微。那股沉水香也无法完全掩盖的、淡淡的血腥与硝烟混合的气息,随着他的靠近而变得清晰可闻,如同战场归来的余烬。“又是甲字库!太后的甲字库!”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却蕴含着风暴般的怒意,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生生磨出来,带着血腥味,“福海是她最忠心的狗!没有她的默许,他岂敢动用凤印,私领御用禁物构陷忠良,行此大逆不道之事?!后宫监管如此松弛混乱,朕心甚忧!张珩铮铮铁骨,为社稷殒命,其幼子幸得义士相救,天理昭昭!为肃清宫闱,整饬纲纪,朕决定——”

他停在陆知微面前一步之遥,目光如鹰隼般锁住她,带着孤注一掷的决断:“晋封尚宫局女官陆知微为宸妃,代掌六宫事务!以其明察秋毫之能,整肃内廷,杜绝此等骇人听闻之事!”他刻意加重了“代掌六宫事务”几个字,这不仅是名分,更是赋予她深入内廷核心、直指甲字库的权力!

陆知微心头微震,这个位份和权力远超她预料。她抬眼,迎上他灼人的视线,没有丝毫闪避,清亮的眼眸深处是冷静的评估:“陛下,此举恐引朝野非议。臣妾出身罪籍,骤登高位,代掌宫务,无异于烈火烹油。太后、国舅,乃至朝中依附林氏、王氏的势力,必将视臣妾为眼中钉,肉中刺。陛下欲以臣妾为刃,亦需思量此刃,恐将置于风暴中心,折损过早。”

“风暴?”萧云璟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近乎残忍的弧度,带着帝王的睥睨,“金銮殿上,朕予你‘先斩后奏’之权,便是昭告天下,朕信你,护你!谁视你为钉,朕便拔了谁的根基!谁欲折此刃,朕便让他先尝尝被此刃剖开的滋味!”他的目光灼灼,紧紧锁住她,那眼神里是赤裸裸的利用,更是毫无保留的信任与托付,带着破釜沉舟的疯狂,“这宸妃之位,是护身符,亦是靶心!是让你名正言顺地站在朕的身边,站在明处,做朕最锋利的那把刀,剖开这宫闱魑魅魍魉的肚肠!也做…最坚实的盾,替朕挡住那些明枪暗箭!陆知微,”他叫她的全名,声音低沉而郑重,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朕需要你站在这里,与朕并肩!这后宫的天,该变一变了!”

就在这时,陆知微敏锐地捕捉到他眼中风暴中心,那翻腾的怒意下,一丝被强行压抑的、更深的痛楚。她的目光落回他递向自己的右手——修长干净的手指,食指指关节外侧,一道新鲜的、边缘红肿的灼伤赫然在目!伤口不大,却很深,中心微微发白,显然是接触了高浓度的腐蚀性物质。灼伤的形态和位置…与她雨夜在枯井边看到他指关节的硝酸银灼伤如出一辙!只是这道更新,甚至还有一丝淡淡的、被沉水香掩盖的硝酸银特有气味残留。

她的心,几不可察地一紧。不是为了那点伤,而是为了这伤背后透露出的、他独自承受的压力和焦灼。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在萧云璟因情绪激荡,手指微微颤抖的瞬间,伸出自己的手,轻轻搭在了他紧握的拳头上。

那触感很轻,带着她指尖惯有的微凉,却像一捧冰水骤然浇在滚烫的烙铁上,发出“嗤”的一声轻响,直透萧云璟的心底。他身体骤然一僵,所有的动作都凝固了。他低头,难以置信地看着那只搭在自己手背上的手——指节纤长,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指尖带着常年接触卷宗和冰冷器物的薄茧,却异常稳定。是陆知微。

她不知何时已近前一步,微微仰着脸看他。她的眼神依旧平静无波,没有同情,没有畏惧,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澄澈,以及…一种无声的支撑与理解。她的指尖很凉,却奇异地安抚了他掌心中灼热的痛楚——不仅是硝酸银灼伤的刺痛,更是心口被至亲背叛撕裂的剧痛。

“陛下,”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他耳中因愤怒而起的嗡鸣,“愤怒会灼伤自己,亦会令持刀的手不稳。证据链正在收拢,金粉、甲字库、福海,皆是铁索。当务之急,是护住能咬死这条铁索的‘牙’,而非徒然损耗己身。”她的目光落在他那道刺目的灼伤上,“硝酸银灼伤若再沾上污物或延误处理,会深及骨膜,留下永久疤痕,甚至影响手指灵活…及握笔批阅。”她刻意在“批阅”二字上加重了语气,精准地戳中了帝王权柄最核心的象征。

萧云璟的目光从她搭在自己手背上的手,缓缓移到她的脸上。那双总是冷静得近乎漠然的眼眸深处,此刻清晰地映着他自己扭曲着愤怒和痛苦的脸。她的指尖很凉,却奇异地将他心中翻腾的岩浆一点点冷却、凝固。他紧绷的身体,在她平静的注视和微凉的指尖下,竟一点点松弛下来。紧握的拳头缓缓松开,露出掌心几道被指甲深深掐出的、带着血丝的月牙痕。

陆知微的目光落在他掌心的伤痕和手背的灼伤上,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她没有收回手,反而伸出另一只手,动作极其自然地从自己随身携带的一个小巧的鹿皮囊中,取出一个小小的、朴素的青瓷药盒。

“陛下,”她将药盒打开,里面是散发着清凉药香的淡绿色药膏,“此乃臣妾按古方调配的‘冰肌玉露膏’,于灼伤、腐蚀之创有奇效,可止痛生肌,防溃防疤。”她的语气平淡,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医学事实,但“防溃防疤”四字,却像羽毛般轻轻拂过萧云璟最在意的地方。

萧云璟看着她,又看看那药膏,眼神复杂难明。方才金銮殿上力压群臣、下令格杀的帝王威仪,此刻在她面前,竟显得有些…无所适从,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他沉默了片刻,最终,那只受伤的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和顺从,缓缓摊开在她面前。这个动作本身,便是无声的信任。

陆知微用指尖(依旧戴着那副薄如蝉翼的鱼鳔手套)蘸取少许晶莹的药膏。她的动作精准而轻柔,如同对待最精密的仪器,将药膏均匀地涂抹在他手背那道狰狞的灼伤处。药膏带来沁入骨髓的清凉,瞬间压下了那火辣辣的、如同蚂蚁啃噬般的痛楚。她的指尖带着薄茧,划过皮肤,带来一种微妙的、从未有过的酥麻触感。萧云璟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随即强迫自己放松下来。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她低垂的眼睫上,那细密的睫毛在烛光下投下浅浅的扇形阴影,微微颤动。

“福海虽下狱,但其背后之人绝不会坐以待毙。”陆知微一边专注地涂药,一边低声分析,声音冷静依旧,仿佛在讲述一个与己无关的案例,“金銮殿当众拆穿鬼书,又拿下慈宁宫总管,无异于宣战。下一步,他们必会反扑,且手段只会更狠辣,更隐蔽。目标…”她抬眼,目光如寒星,带着洞悉的锐利,穿透御书房的阴影,直刺向慈宁宫的方向,“极可能是陛下身边肱骨,或朝中敢于直言的清流,以此制造更大的恐慌,动摇陛下根基。亦或…从江南下手,那里是林壑根基所在,钱粮命脉,一旦生乱,后果不堪设想。”

“他们敢!”萧云璟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帝王的杀伐之气,手背的肌肉瞬间绷紧。但随即,在陆知微涂药手指轻柔而坚定的按压下,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怒意,看向陆知微的眼神变得深沉而复杂,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依赖。“…朕知道。”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沉静的侧脸上,仿佛要从这份冷静中汲取力量,“所以,朕要给你一个身份,一个能让你名正言顺地挥舞这把刀、也能让那些魑魅魍魉投鼠忌器的身份。”

陆知微涂药的手微微一顿,抬眼看他,带着询问。

萧云璟的目光与她相接,不再闪避,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断和不容置疑的强势:“即日起,晋封你为宸妃,代掌宫务,协理内廷司整顿事宜!宸者,北极星所在,帝居之所!朕要你如同北辰,镇守宫闱,涤荡污秽!”

“宸妃?”陆知微微微挑眉。这个位份不低,更重要的是“代掌宫务”和“协理内廷司”的权力,这意味着她将名正言顺地拥有在宫中查案、调动部分人手的权力,甚至…直面太后!权力越大,风险也越大。她冷静反问:“一个罪奴,骤然晋封高位,协理宫务,陛下不怕朝野非议如沸,后宫震动如潮?不怕史官笔下,留下‘宠信妖妃,祸乱宫闱’的污名?”

“非议?”萧云璟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带着帝王睥睨的弧度,眼神锐利如刀,“朕今日在金銮殿予你‘先斩后奏’之权,便是要告诉所有人,朕信你,护你!谁敢动你,便是与朕为敌!便是谋逆!至于史笔如刀…”他冷哼一声,带着不屑,“成王败寇!待朕扫清寰宇,廓清玉宇,自有后人评说功过!这宸妃之位,是护身符,也是…你替朕剖开这宫闱魑魅魍魉的酬劳与倚仗。陆知微,”他再次叫她的全名,声音低沉而郑重,带着孤注一掷的托付,“朕需要你站在明处,站在朕的身边,做朕最锋利的那把刀,也做…最坚实的盾。朕予你权柄,你助朕…定这乾坤!”

他的话语里,是赤裸裸的利用,却也是毫无保留的信任与托付。他将自己的一部分权柄和安危,直接系在了她的身上。

陆知微静静地看着他。年轻的帝王眼中燃烧着孤注一掷的火焰,那火焰映照着她同样冷静而坚定的眼眸。她收回涂药的手,将药膏盒子轻轻放在御案上。袖中的青玉牌贴着肌肤,似乎被两人手掌交握时的体温共同焐热了些许棱角。

她后退一步,敛衽,屈膝,行了一个标准的妃嫔之礼。动作流畅,姿态恭谨,却无半分寻常妃嫔的柔媚,只有一种磐石般的坚定。

“宸妃陆知微,”她抬起头,声音清越,如同玉石相击,在沉静的御书房内回荡,清晰地宣告着新的身份与不变的契约,“领旨谢恩。”

“宸妃”二字从她口中吐出,带着一种奇异的重量。这不仅仅是名分的改变,更是一道无形的屏障,也是一面鲜明的战旗。从此刻起,她不再是隐匿于暗处的刀,而是立于帝王身侧,直面所有风暴的宸妃。

萧云璟看着她行礼的姿态,看着她眼中那份不变的冷静与锐利,心中那翻腾的怒火与冰冷的恨意,竟奇迹般地被一股奇异的安定感所取代。他知道,这条路荆棘密布,杀机四伏,但至少此刻,他不再是孤身一人。

窗外,寒风卷过枯枝,发出呜咽般的声响,仿佛为深宫中即将到来的巨变奏响序曲。御书房内,烛火摇曳,沉水香袅袅。帝妃二人,一站一立,目光相接,无声的默契在冰冷的权谋暗流中悄然滋长,如同深埋于冻土之下的种子,等待着破土而出的力量。

而此刻的慈宁宫深处,一只描金绘凤的贡品茶盏被狠狠掼在地上,碎裂声刺耳欲聋!紧接着,是一声歇斯底里、如同夜枭啼哭般的尖叫,撕破了那片死寂的华丽牢笼:

“宸妃?!他竟敢封那个妖女为宸妃!萧云璟!哀家…哀家跟你没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