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后的第七天,昭狱司旧档库。
这里深藏在皇宫西北角最阴湿逼仄的角落,终年不见天日。巨大的、散发着幽暗光泽的紫檀木书架如同沉默的巨人,一排排矗立着,直通被蛛网和灰尘覆盖的穹顶。它们挤满了幽深的甬道,如同迷宫,又似一座用秘密堆砌的坟茔。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混合气味:陈年卷宗纸张特有的霉腐气、樟木防虫的苦涩药味、砖石缝隙里渗出的湿冷土腥,以及一种若有若无、早已渗入木石深处的、铁锈般的、淡淡的血腥气——那是无数被尘封的冤屈和阴谋无声的叹息。
堆积如山的卷帙覆盖着厚厚的灰尘,像埋葬了无数秘密的尸骸,静静地躺在架子上。昏暗的油灯在甬道尽头摇曳,豆大的火苗艰难地抵抗着浓稠的黑暗,在积满灰尘的地面上投下扭曲晃动的影子,将书架的影子拉得更加庞大、狰狞。偶尔有油灯灯芯爆出细微的噼啪声,在这死寂中显得格外清晰,又迅速被无边的寂静吞噬。角落里,传来悉悉索索的声响,是老鼠在啃噬着被遗忘的纸页边缘,那声音在空旷的库房里被放大,如同某种不详的啃噬灵魂的低语。
陆知微把自己钉死在这片纸页的墓地里,已经整整七天。
过目不忘的“扫描仪”昼夜不休地高速运转,瞳孔在昏暗摇曳的油灯光线下反复收缩、定格、搜寻。她像一只不知疲倦、被无形鞭子驱赶的工蚁,啃噬着浩如烟海的陈旧档案,寻找着任何能与那口枯井、那具伪造箭伤的骸骨、那半片碎红宝金箔相关的蛛丝马迹。饥饿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她的胃,勒紧她的神经,让她眼前蝇头小楷的墨迹开始扭曲、浮动,耳边似乎也响起了细微的嗡鸣。
第七天的黄昏,最后一缕惨淡的天光被高窗上粗重铁栏切割成几道惨白的条状,无力地投在积满灰尘的地面,如同垂死者的目光。陆知微正踮着脚,努力去够最高一层架子上一卷落满灰、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内侍省匠作录》。指尖刚触到冰冷卷轴粗糙的边缘,一阵剧烈的眩晕毫无预兆地汹涌袭来!
视野瞬间被浓稠的黑雾吞噬,耳边是血液冲上头顶的轰鸣,盖过了老鼠的啃噬和油灯的噼啪。胃里空空如也,冰冷的痉挛让她眼前阵阵发黑。她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闷哼,身体便像被抽走了所有骨头,软绵绵地、直直向后倒去!身下是冰冷坚硬、布满灰尘的石阶!
预想中撞击冰冷石地的剧痛并未传来。
一只手臂,带着仓促的力道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稳稳地、有力地托住了她下坠的后背。另一只手则飞快地垫在了她脑后,避免了头颅与坚硬石阶的碰撞。一股熟悉又陌生的、混合着沉水香、墨汁和淡淡硝烟气息的味道瞬间包裹了她。
陆知微的意识在黑暗中沉浮了片刻,才挣扎着掀开沉重的眼皮。眩晕感尚未完全退去,视线模糊了片刻才逐渐清晰。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熟悉的明黄色衣角,此刻却蹭上了她袖口沾着的墨污,在昏暗光线下格外刺眼。视线艰难上移,对上了一双近在咫尺的眼睛。
是萧云璟。
他半跪在冰冷肮脏、布满灰尘的石阶上,一只手还垫在她脑后,另一只手扶着她的肩膀,将她半抱在怀里。那张总是带着几分刻意温润或深藏疲惫的脸上,此刻只剩下一种来不及掩饰的、纯粹的慌乱。额角甚至渗出一点细密的汗珠,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微光,与他苍白的面色形成鲜明对比。他看着她睁开眼,像是被什么东西烫到一般,猛地缩回了扶着她肩膀的手,垫在她脑后的手也飞快抽走,背到了身后,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狼狈。
“咳……”他别开脸,喉结不自然地滚动了一下,声音干涩紧绷,带着一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刻意,“陆卿……朕路过,见你晕倒。”他顿了顿,又飞快地补充了一句,像是在解释什么,又像是在说服自己,“怕你饿死,耽误查案。”声音在空旷寂静的档库里显得有些突兀。
陆知微撑着冰凉的石阶,试图坐起身,眩晕感还未完全散去,胃部的绞痛让她微微蹙眉,额上渗出冷汗。就在这时,一股极其霸道的、混合着焦糖气息的甜香,蛮横地钻进了她的鼻腔,瞬间盖过了档库的腐朽气味。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自己刚才支撑身体的手边。
那里,静静地躺着一个用粗糙油纸草草包裹的东西。油纸被里面的热度烘烤着,散发出阵阵诱人的白气,在档库阴冷的空气中氤氲升腾。那股让人无法忽视的、温暖的甜香正是从里面逸散出来。
一个烤红薯。
表皮烤得焦黑开裂,露出里面金黄流蜜、仿佛流淌着阳光的瓤。热气腾腾,在这阴冷腐朽、如同坟墓般的档库里,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又……温暖得灼人,像黑暗里突然点亮的一小簇篝火。
陆知微抬头,再次看向萧云璟。他已经站起身,背对着她,负手而立,望着幽深不见尽头的档案架,只留给她一个故作镇定的侧影。龙袍的下摆,还沾着她摔倒时蹭上的灰尘和墨迹,在明黄的底色上异常显眼。他的脊背挺得笔直,却透着一丝僵硬。
她没说话,只是默默地伸出手,拿起那个滚烫的红薯。油纸的包裹很粗糙,边缘甚至有些毛糙,显然是临时找来的,与帝王身份毫不相称。她小心地剥开焦黑的外皮,金黄的薯肉暴露在空气中,甜香更加浓郁,带着泥土的质朴气息。她掰下一小块,热气灼着指尖,送入口中。
软糯、滚烫、纯粹的甘甜滋味瞬间在口腔里炸开,顺着食道一路熨帖到冰冷痉挛的胃里。这简单而强烈的、带着烟火气的味道,与这阴森档库的腐朽气息形成了最强烈的对比。一股暖流随着食物缓缓注入四肢百骸,驱散了些许寒意和虚弱。她安静地吃着,一小口,一小口,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档库里只剩下她细微的咀嚼声,和萧云璟几乎屏住的、略显粗重的呼吸声。
一块红薯吃完,胃里有了暖意,力气也恢复了一些。陆知微将剩下的红薯仔细包好,放在一旁冰冷的石阶上。她撑着墙壁站起身,拍了拍衣袍上沾染的灰尘,目光平静地投向依旧背对着她的帝王。
“陛下,”她的声音还带着一点虚弱后的沙哑,却已恢复了惯常的清冷,像冰泉流过鹅卵石,“那卷《内侍省匠作录》,劳烦。”她的视线投向高耸书架的最高层。
萧云璟的身体几不可察地一僵。他似乎没想到她恢复后的第一句话竟是这个,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指使。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转过身。脸上那点慌乱早已收拾干净,又恢复了平日的温润沉静,只是耳根处似乎还残留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在昏黄的灯光下若隐若现。
他没说话,只是依言走到那高耸的书架前。他身形修长,轻松地一抬手,便取下了那卷陆知微踮脚也够不到的、落满灰尘的厚重卷轴。他拿着卷轴走回来,递向她,动作自然,仿佛刚才的慌乱从未发生。
就在陆知微伸手去接的瞬间,她的目光敏锐地捕捉到了他递卷轴的那只手——右手。
在他修长干净的食指指关节外侧,一道新鲜的、边缘红肿的灼伤赫然在目!伤口不大,约莫指甲盖长短,却很深,中心微微发白,显然是接触了高浓度的腐蚀性物质后留下的痕迹。灼伤的形态和位置……与她雨夜在枯井边看到他指关节的硝酸银灼伤如出一辙!只是这道更新鲜,红肿更甚,甚至还有一丝淡淡的、被红薯甜香掩盖的硝酸银特有的、略带刺激性的金属气味残留!
陆知微伸出的手顿在半空,目光定定地落在那道新鲜的伤口上,眉头微不可察地蹙紧。
萧云璟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手指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想将那道伤藏起,但已经晚了。他脸上闪过一丝极快的窘迫,随即化为一种强装的平静,甚至带着点破罐破摔的意味,微微抬起了下巴。
“无妨。”他淡淡地说,语气刻意轻描淡写,试图将卷轴塞进陆知微手里,然后抽回手。
陆知微却快他一步,手指轻轻搭在了他欲收回的手腕上。力道不重,指尖冰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制止和一种法医特有的精准。她的指尖带着薄茧,划过他温热的皮肤,两人都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
“硝酸银灼伤。”陆知微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像是在陈述一个冰冷的医学事实,目光如清澈的溪流,映着他眼中来不及掩饰的狼狈,“浓度很高。创面中心发白,边缘红肿,是深度灼伤的表征。不及时清创上药,会深及骨膜,留下永久疤痕,甚至……”她顿了顿,目光紧紧锁住他骤然收缩的瞳孔,“影响手指灵活,尤其是握笔批阅。”最后几个字,她加重了语气,精准地戳中了帝王最核心的权柄象征——朱批御览。
萧云璟的耳根彻底红了,连带着脖颈都泛起一层薄红。他猛地抽回手,背到身后,像是怕她再看到那道丢人的伤口,更像是在掩盖瞬间的狼狈。他别开脸,看向幽暗的档案深处,声音闷闷地传来,带着一种被戳穿后的、孩子气般的别扭和强撑的尊严:
“……朕只是试试新的封存卷宗的鱼胶配方!不慎沾到罢了!谁……谁验你的红薯了!”他的声音在空旷的档库里显得有些突兀,尾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
陆知微看着他强撑帝王威仪却掩不住耳根通红的侧影,又低头看了看手中沉甸甸、带着岁月尘埃的卷轴。档库里阴冷依旧,腐朽的气味也未曾散去。
但胃里那块红薯带来的暖意,却固执地蔓延开来,丝丝缕缕,浸润着冰冷的四肢。
她没再追问那道伤,也没戳破他蹩脚的借口。只是抱着那卷《内侍省匠作录》,走到最近的一盏油灯下,小心地摊开在积满灰尘的旧条案上。昏黄的灯光照亮她沉静的侧脸,也照亮了卷轴上密密麻麻的匠人名录和器物图样。灰尘在光柱中飞舞。
“陛下,”她头也不抬,清冷的声音在寂静的档库里清晰响起,打破了刚才的微妙气氛,“若那鱼胶配方需用强酸催化,下次……记得戴麂皮手套。”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专业提醒。
萧云璟背对着她的身影明显僵了一下。良久,才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意味不明的轻哼。那哼声里,似乎夹杂着一丝被关心的不自在,又有一点被看穿的无奈。
他并未离开,只是无声地走到另一排书架前,随手抽出一卷泛黄的卷宗,倚着冰冷粗糙的樟木架子,就着昏暗的光线翻看起来。高大的书架投下浓重的阴影,将他半掩在其中,只留下一个沉默而专注的轮廓。高大的书架投下浓重的阴影,将他半掩在其中,只留下一个沉默而专注的轮廓。他翻动书页的动作很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档库里只剩下书页翻动的沙沙声,和油灯灯芯偶尔爆出的细微噼啪声。幽深,寂静,时间仿佛在这里凝固。空气中,红薯残留的暖甜,卷宗的陈旧霉味,还有一丝淡淡的硝酸银气息,奇异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难以言喻的氛围。
陆知微的目光快速扫过卷轴上“金器作”名录下一个个名字和对应的花押标记,过目不忘的能力飞速运转。她的指尖在一处不起眼的角落停下。那里记录着一个名叫“金大”的老匠人,专擅“嵌宝錾金”之术,其花押标记,赫然是一朵简化的缠枝莲纹!与她记忆深处那半片碎红宝金箔上的纹路核心特征高度吻合!
而在他名字的最后,有一行极小的、几乎被尘埃掩盖的注脚:“隆庆三年腊月,暴病殁。”
隆庆三年腊月……正是先帝暴崩前一个月!
陆知微的心跳漏了一拍。她下意识地抬头,想看向那个倚在阴影里的身影。
几乎在她抬头的瞬间,萧云璟似乎也察觉到了她目光的异样,从卷宗后抬起眼。隔着昏暗的光线和漂浮的尘埃,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短暂相接。
他的眼神已恢复沉静,深处却有什么东西微微亮起,像寒潭深处被投入了一颗星子,带着询问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他什么也没问,只是对她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
那眼神在说:继续。
陆知微收回目光,指尖轻轻拂过卷轴上那朵缠枝莲花押标记,感受着纸张粗糙的纹理和历史的厚重。胃里的红薯暖意未散,背对着她的身影带来一种奇异的安定感,仿佛隔绝了外界的风雨与阴谋。
她低下头,更深地扎进那泛黄的纸页里,仿佛要从中打捞出被时光掩埋的真相。档库依旧阴冷,腐朽的气味也未曾散去。
但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冰冷的青玉牌贴在心口,似乎也被那点胃里的暖意和身后无声的陪伴,微微焐热了棱角。那暖意并不炽热,却像黑暗中一点微弱的火星,足以驱散些许寒意,也足以照亮前行的方寸之地。
窗外,不知何时,飘起了今冬的第一场细雪。雪花无声地落在高窗的铁栏上,积起薄薄一层,将外面世界的微光映得更亮了些,透过铁栏,在积满灰尘的地面上投下细碎斑驳的光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