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练队伍回到基地时,日头已经西斜,天边的云彩被染成了橘子皮色,连带着训练场的沙砾都泛着暖融融的光。我把班里的装备清点完毕,刚想找赵斌请销假,就被王浩一把拽住了胳膊。
“班长,去哪儿啊?”他眼睛瞪得溜圆,作训服的领口沾着片干枯的草叶,显然是拉练时蹭上的,“我猜你肯定要去医院看苏婷婷!”
“少管闲事。”我拍开他的手,往队部走的脚步却不由得加快了些。背包里揣着从服务社买的两袋水果——一袋苹果,一袋香蕉,都是苏婷婷上次闲聊时说过爱吃的。当时她蹲在花坛边给我讲题,阳光落在她发梢,她说“我妈总说苹果养胃,香蕉治便秘,两样都得吃”,现在想想,连这些碎碎念都记得清清楚楚。
“哎哎,等等我!”王浩跟在我身后,像只甩不掉的小尾巴,“我也去!我妈上周寄了罐老母鸡补汤,正好给苏婷婷带去,补补身子!”
“你去干嘛?添乱?”我停下脚步,回头瞪他。这小子从拉练回来就没闲着,刚才还在宿舍吹嘘自己“在泥石流里救了半箱压缩饼干”,现在又惦记着去当“助攻”,指不定会说出什么让人脸红的话。
“我这是送温暖!”王浩拍着胸脯,怀里突然冒出个圆滚滚的保温桶,蓝色的桶身上印着只卡通小熊,和他五大三粗的样子格格不入,“你看,我都准备好了!”
正拉扯着,吉日格勒和刘勇也走了过来。吉日格勒背着个鼓鼓囊囊的布袋,里面不知道装着什么,沉甸甸的,压得他肩膀微微下沉;刘勇则抱着个笔记本,封面上贴满了通信设备的贴纸,显然是他的宝贝。
“我们……也去。”吉日格勒瓮声瓮气地说,黝黑的脸上难得露出点局促,“给苏婷婷带了点东西。”
刘勇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眼睛格外认真:“我整理了一份《野外通信设备应急维护手册》,里面有三十七种常见故障的排除方法,她住院没事干可以看看,说不定有用。”
我看着这仨“不速之客”,头都大了。王浩的嘴,吉日格勒的实在,刘勇的“学术范儿”,凑在一起简直是“社死组合”,真让他们跟着去,指不定会把病房闹成什么样。
“不行,你们……”
“班长,你不能搞特殊化!”王浩立刻打断我,嗓门大得惊动了旁边路过的新兵,“苏婷婷是为了咱们班才受伤的(其实是意外,但他非这么说),我们去探病是应该的!再说了,人多热闹,能让她早点好起来!”
吉日格勒和刘勇连连点头,那架势,我要是不答应,他们能跟到医院去。我叹了口气,算是默许了——也好,人多壮胆,省得我单独面对苏婷婷时,又像个傻子似的不知道说啥。
医院的消毒水味混着草药味,一进大门就往鼻子里钻,呛得人有点发晕。三楼的骨科病房很安静,走廊里铺着蓝色的塑胶地板,踩上去“沙沙”响。我站在302病房门口,手指悬在门把手上,半天没敢敲下去。
“我来我来!”王浩自告奋勇,抬起蒲扇似的大手就往门上拍,“砰砰砰”三声,震得门板都在颤,“嫂子!我们来啦!”
“谁让你叫嫂子的!”我赶紧捂住他的嘴,可惜已经晚了,病房里传来苏婷婷带着点惊讶的声音:“请进。”
推开门的瞬间,我看见苏婷婷正靠在床头看书,阳光透过窗户落在她脸上,给她的睫毛镀了层金边。她穿着医院的蓝白条纹病号服,袖子挽到小臂,露出细白的手腕,上面还贴着块小小的纱布,是上次输液留下的。右腿打着厚厚的石膏,架在特制的支架上,石膏边缘露出的裤脚有点歪,显然是自己没整理好。
“你们怎么来了?”她放下书,眼睛先是落在我身上,亮了亮,随即又看到我身后的三人,惊讶得微微张开了嘴,手下意识地往被子里缩了缩,像是想把没整理好的裤脚藏起来。
“来看你啊!”王浩挤开我冲到床边,把保温桶往床头柜上一放,“哐当”一声,吓得隔壁床正在喝粥的大爷手一抖,粥洒了半碗。
“小声点!”我瞪了他一眼,赶紧给大爷道歉,回头再看苏婷婷,她已经红着脸低下头,手指抠着被单上的花纹,耳朵尖红得像熟透的樱桃。
“这个,给你。”吉日格勒把布袋递过去,里面的东西“哗啦”响了一声。他解开绳子,倒出来一堆红彤彤的野山枣,个个圆润饱满,上面还带着点泥土的痕迹。“拉练时在山里摘的,甜。”
苏婷婷看着那堆山枣,眼睛里闪过一丝惊喜:“这是……野山枣?我小时候外婆家后山有好多,就是不好摘,上面全是刺。”
“我摘的,没事。”吉日格勒挠了挠头,露出点不好意思的笑,“给你去核了,怕硌着。”他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个小铁盒,里面装着满满一盒去核的山枣,个个都被他用指甲掐得整整齐齐,显然费了不少功夫。
刘勇也把笔记本递过去,动作有点僵硬,像是第一次给女生送东西:“这个……你看看。里面有我总结的信号干扰排除技巧,还有……还有几页战术分析的补充,参考了你的思路。”
苏婷婷接过来翻开,眼睛越睁越大,时不时抬头看刘勇一眼,带着点惊讶和佩服:“这个太有用了!上次拉练时,我们的电台就遇到过类似的干扰,当时折腾了半天才修好,要是早有这个……”
“那你慢慢看,不懂的可以问我。”刘勇的脸有点红,难得没说那些“统计学”“概率学”的术语,显得格外朴实。
王浩见大家都送了东西,赶紧把保温桶抱起来,献宝似的打开盖子:“嫂子,看我的!这是我妈特意给你炖的老母鸡补汤,放了党参、枸杞、当归,补气血的!我妈说了,女生受伤就得喝这个,好得快!”
保温桶一打开,浓郁的鸡汤香瞬间弥漫开来,混着红枣和药材的甜味,把消毒水味都压下去了。王浩拿起旁边的勺子,舀了满满一勺,还特意吹了吹,递到苏婷婷嘴边:“尝尝?我妈炖了三个小时呢!”
“我自己来就行。”苏婷婷的脸更红了,伸手想去接勺子,结果动作太急,不小心碰到了王浩的手,勺子里的汤晃出来几滴,溅在她的病号服上。
“哎呀!”王浩手忙脚乱地去拿纸巾,结果碰倒了床头柜上的水杯,“哗啦”一声,水洒了一地,还溅湿了刘勇的手册。
“没事没事。”苏婷婷赶紧说,想弯腰去捡水杯,却忘了自己腿上打着石膏,刚一动就疼得“嘶”了一声,额头上瞬间冒出层细汗。
“别动!”我赶紧按住她的肩膀,又瞪了王浩一眼,“还不快拿拖把来!”
王浩吐了吐舌头,一溜烟跑去找护士要拖把了。吉日格勒蹲在地上,用纸巾小心翼翼地擦着刘勇手册上的水渍,刘勇则在旁边心疼地念叨:“这页是高频信号干扰的核心原理,湿了怕是要看不清了……”
病房里一片混乱,像个被掀了的马蜂窝。苏婷婷看着我们仨手忙脚乱的样子,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笑得肩膀都在抖,眼睛弯成了月牙,里面像盛着星星。
“你们班……真是太有意思了。”她笑着说,声音里带着点哽咽,不知道是笑的还是感动的。
我看着她的笑脸,心里突然松快了不少。刚才的紧张和尴尬好像都被这阵混乱冲散了,只剩下暖暖的感觉,像被鸡汤的热气裹住了似的。
王浩拖着拖把回来时,正好看到我在给苏婷婷递纸巾,立刻挤眉弄眼地冲我使眼色,嘴型比划着“加油”。我没理他,把拖把抢过来,三下五除二把地上的水拖干净,又把刘勇的手册拿到窗边吹干,动作一气呵成,连自己都有点惊讶——平时在宿舍连袜子都懒得洗的人,居然也有这么“贤惠”的一面。
“班长,没想到你还有这手艺。”王浩凑到我身边,小声嘀咕,“要不你干脆留下来照顾嫂子得了,保证比护工还专业。”
“再胡说就把你那桶鸡汤倒了。”我压低声音威胁他,眼角的余光却瞥见苏婷婷正看着我,嘴角带着点笑意,赶紧转过头,假装整理拖把,耳朵却热得发烫。
隔壁床的大爷把这一切看在眼里,突然叹了口气:“现在的年轻人啊,谈恋爱都这么偷偷摸摸的,想当年我跟我老伴……”
“大爷,我们不是……”我和苏婷婷异口同声地解释,话一出口,又同时愣住了,然后忍不住对视一笑,那点辩解的话,倒像是欲盖弥彰了。
大爷看着我们,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不是就不是,脸红啥?我懂,我懂。”
王浩在旁边差点笑出声,被吉日格勒一把捂住了嘴。刘勇则推了推眼镜,一本正经地对大爷说:“从行为学角度分析,同时脸红并否认,往往意味着……”
“刘勇!”我赶紧打断他,再让他说下去,指不定会冒出什么更让人尴尬的“学术结论”。
好不容易把病房收拾妥当,王浩又开始了他的“表演”。他非要给苏婷婷讲拉练时的糗事,说自己如何“英勇”地从泥石流里抢出半箱压缩饼干,结果被吉日格勒拆穿:“你是被饼干箱子绊倒了,压在上面才没被冲走。”
苏婷婷听得直笑,连隔壁床的大爷都跟着乐,说:“这小伙子,不去说相声可惜了。”
眼看太阳快落山了,我看了看表,对他们仨说:“行了,时间不早了,我们该回去了,让苏婷婷好好休息。”
“再待会儿嘛,我还没表演单口相声呢!”王浩不情不愿地说。
“回去再给你表演。”我把他往门外推,又对苏婷婷说,“你好好养伤,有啥需要的就给我打电话,或者让通信班的战友捎信。”
“嗯。”苏婷婷点点头,目光落在我背包上,“你背包里的水果……是给我的吗?”
“啊?哦!是!”我这才想起正事,赶紧把苹果和香蕉拿出来放在桌上,“你说过爱吃这个,就买了点。”
她拿起一个苹果,在手里转了转,突然抬头看我:“你帮我削一个吧,我手不方便。”
“好。”我接过苹果,又拿起旁边的水果刀,手指却突然有点抖。长这么大,除了给我妈削过苹果,还从没给女生削过,更别说还是在这么多人(虽然王浩他们已经被我推出门了,但门外肯定在偷听)的注视下。
我深吸一口气,学着我妈削苹果的样子,小心翼翼地转动水果刀。结果手太笨,果皮削得忽厚忽薄,还断了好几次,最后削出来的苹果坑坑洼洼的,像个被啃过的土豆。
“还是我自己来吧。”苏婷婷看着我手里的“作品”,忍不住笑了,接过水果刀,手腕轻轻一转,果皮就连成了一条长长的线,不断不掉,像条红色的小蛇,绕着苹果转了一圈又一圈,最后在顶端打了个小小的结,看得我目瞪口呆。
“你太厉害了!”我由衷地赞叹,“这手艺,能去摆摊了。”
“小时候练的。”她把削好的苹果切成小块,放在盘子里递过来,“我爸总出差,我妈工作忙,我就自己学着照顾自己,削苹果、做饭,啥都会点。”
我拿起一块苹果放进嘴里,甜丝丝的,带着点清香,比平时吃的苹果好吃多了。阳光透过窗户落在盘子里,把苹果块照得透亮,像一块块红宝石。
“对了,”我突然想起拉练时的事,咬着苹果含糊不清地问,“那天在峡谷里,你为啥非要把那个错题解析给我?那么危险,万一丢了或者被泥水泡了……”
“怕你回来又忘了。”她也拿起一块苹果,小口小口地吃着,声音轻轻的,“那道傅里叶变换的题,你上次小测错了,借笔记时又卡壳,我整理了好久才弄明白思路,丢了多可惜。”
“就为这?”我有点不敢相信,心里那点“是不是情书”的小期待,像被针扎破的气球,慢慢瘪了下去。
“不然呢?”她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突然凑近我,压低声音,像说什么秘密似的,“难不成你以为……是情书啊?”
我的脸“腾”地一下红了,从脸颊一直红到耳根,手里的苹果块差点掉在地上。我张了张嘴,想辩解几句,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能傻愣愣地看着她,像个被戳穿心事的小学生。
苏婷婷看着我窘迫的样子,笑得前仰后合,眼睛里闪着狡黠的光,结果笑太猛,扯到了腿上的伤口,疼得“哎哟”一声,眼泪都笑出来了,赶紧捂住腿,眉头轻轻皱起。
“让你笑我。”我赶紧放下苹果,蹲在她床边,小心翼翼地帮她调整了一下石膏的角度,语气里带着点报复的得意,“再笑伤口该发炎了,到时候有你哭的。”
“谁让你想歪的。”她拍了拍我的手背,嘴角却还扬着,带着点调皮的笑意,“不过……看在你这么紧张我的份上,原谅你了。”
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老长,投在墙上,像两个依偎在一起的剪影。她靠在床头吃苹果,我坐在旁边的椅子上,翻看着刘勇那本被打湿又晒干的手册,偶尔抬头对视一眼,又赶紧移开目光,忍不住偷偷笑。病房里安安静静的,只有苹果块碰到盘子的轻响,和窗外偶尔传来的鸟叫声,像首温柔的歌。
离开医院时,苏婷婷坚持要送我们到门口。她拄着一副临时拐杖,左腿轻轻点地,右腿直挺挺地伸着,走得有点慢,却很稳。走到走廊拐角时,她突然停下脚步,从病号服的口袋里掏出个东西递给我——是我上次借她的笔记本。
“你的笔记本,”她说,声音里带着点不舍,“上面的战术分析我抄完了,写得真的很好。”
我接过笔记本,指尖碰到她的手,像有小电流窜过。本子比以前厚了些,翻开一看,里面夹着张便签,是她清秀的字迹:“出院后教你排除信号干扰,别总在野外找不到指挥部。P.S.王浩的鸡汤太咸了,下次让他少放盐。”
“好啊,”我挠了挠头,突然鼓起勇气说,“等你出院了,我请你吃饭,就吃基地门口那家小面馆,他们家的西红柿鸡蛋面,据说特别好吃。”
“一言为定。”她笑了,眼睛弯成了月牙,阳光落在她脸上,亮得让人移不开眼。
走在回基地的路上,晚风带着点凉意,吹得路边的树叶“沙沙”响。王浩还在喋喋不休地规划着“下一步助攻计划”,说要在苏婷婷出院那天搞个“欢迎仪式”,让我趁机表白;吉日格勒默默跟在后面,手里还提着那个空布袋;刘勇则在琢磨着要不要再补印一份《野外通信设备应急维护手册》,怕苏婷婷看不清被打湿的那几页。
我没怎么听他们说话,只是低头看着手里的笔记本,指尖反复划过那张便签。心里有点甜,有点暖,还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像揣了颗刚摘的野山枣,又酸又甜。
也许现在还不是说“喜欢”的时候,也许我们还需要更多时间去磨合,但没关系。就像苏婷婷说的,一言为定,我们还有很多时间,可以一起吃面,一起讲题,一起在这军校的日子里,慢慢靠近,慢慢把这些细碎的、温暖的瞬间,酿成最甜的回忆。
至于王浩他们的“助攻”……还是算了吧,我可不想再经历一次病房里的“投喂大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