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五这天，陆一霄见到了她许久没见的母亲。她一头长长的波浪卷，红色的高跟鞋，毛茸茸的外套把她衬得肤白莹润。
她强按住心头激动，却还是很想感受扑进母亲怀里的感觉。她没敢出声，默默到廊下坐着。
老太太坐在客厅，表情严肃。陆一霄坐下来的角度只看到一点衣角，但是耳朵竖得尖尖的。
“你还没联系他吧？”她听见奶奶说。“联系他干什么？我生陆晏难产的时候，他不也没在吗？”雷月提到陆振方就一阵心烦。“你不能带走陆晏，小月，我知道你也不容易。”老太太的语气里带着些恳求。陆一霄被这个消息震住了，许久未见的妈妈终于出现，却是为了要带走哥哥，那自己呢？
雷月不爱听这话：“前几年我确实过的不怎么样，现在日子好起来了。你们有什么权利不让我带走….”老太太知道陆一霄在外面，眼看雷月的话有点不好听。“霄霄回来了？你妈妈来了。”忙站起身阻止她继续说。雷月止住话头，却也是不忿，如果不是因为生孩子导致大出血，她人生的每一步怎么会走的那么艰难。
陆一霄强颜欢笑，磨蹭到门口打了个招呼，期期艾艾叫了声妈妈，又懂事地说：“我去叫我爷爷回来做饭。”雷月看着门口又长高了一些的女孩子，没太多表情，只简单应了声。
陆一霄垂头丧气出了门，看见拎着菜的爷爷和补课回来的陆晏。
“哥……”陆一霄有气无力地喊道，眼前的少年比她高了一个头。“干嘛哭丧着脸。”上了一天课的陆晏感觉有点累，可是他那成绩差得不行的妹妹还是一天到晚疯玩。
爷爷进了院子，她拉住陆晏小声说：“妈来了。”陆晏情绪没有起伏，无所谓道：“这不是你一直期盼的吗？这下好了，你的零花钱都保住了。”陆一霄欲言又止。
“有话快说。”本来补课就烦。“妈说要带你走呢。”陆一霄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舍不得陆晏，又委屈。陆晏听了也有些惊讶。“带我走？我都快成年了。”说着往院子里去。陆一霄忙跟上，从小到大，不论发生什么事，只要哥哥在，她就什么都不怕。
雷月是打心里疼她的大儿子，成绩又好，主要是长得也像她。自打陆晏进来以后，她的嘴角就没下来过。陆一霄明显感受到了区别对待。
小时候她没少听到别人说她长得像爸爸。
“这眼睛那么大，真丑，跟你爸真像。”每次听到这种话，她都会放声大哭。
知道自己在场会让场面尴尬，她躲到屋外的灶边帮爷爷添柴。老爷子看她一语不发，知道是伤心了，便安慰道：“城市有什么好的，我就不爱在城市住，连个玩耍的地方都没有。”陆一霄语气闷闷：“那是因为您也没有去过城市。”
旺盛的柴火噼里啪啦地燃烧着。她的眼泪无声滴在已经变冷的火灰里。
“我当然去过了，南川一半的楼我都参与过建设。”爷爷语气一扬：“那南川汽车站的大堂瓷砖都是我贴的。”陆一霄抬起朦胧的双眼，透着水汽模糊地看着笑眯眯的爷爷。
“那我以后去南川的时候肯定要好好看看那些砖。”陆一霄抹了眼泪认真说。
陆振方回来了，风尘仆仆的。
她渴望已久的一家团圆竟是这样剑拔弩张的场景。
两人的争吵连开场白都不需要。
“这些年你也没怎么管过他们吧？现在孩子大了来邀功。”雷月气极。
“那你呢？这些年孩子们见你的次数不超过5次。你管过他们吗？”陆振方也提高了音量。
大家都没理，雷月也不想再争：“我有错，你也有，所以我们一人一个，我要带走晏晏。”
陆振方想都没想回道：“我不允许。”
“当初要不是你，我怎么会变成这样。”雷月看他这样，开始数落起过去。无非是一个不负责任，另一个也不懂事。
要说谁最有资格决定孩子的去留，应该是爷爷奶奶吧。陆一霄心想，一个走得无影无踪，一个一年见不到两面。
她默默打开房间门，去看陆晏的情况。谁知他正在床上睡觉。“哥，你要跟妈走吗？”陆一霄站在床边的书桌前，凑过头问。
陆晏扯了扯被子懒懒说：“城里多好玩。”陆一霄心里钝痛，说不出话来，只“哦。”了一声。
客厅的争吵还在继续，声音一次比一次大。说的话也越来越难听。
雷月说：“要不是因为他是儿子，是霄霄的话，你早就同意了吧？”
“那我倒是好奇，你怎么不要霄霄。”陆振方讥讽。
“她小时候说过，她喜欢爸爸，她跟你长得也一模一样，她是你女儿。”雷月的吵架的本事，连老太太都要避其锋芒。
两人丝毫不顾及孩子的感受，老太太不敢参与，雷月可不会给她面子。
陆阳溜了进来，在他们的床上放了两块糖。然后爬到陆晏床上，坐在床边双脚荡秋千。“哥哥，到时候你要带我去找乐乐玩吗？”
陆晏不吭声。
陆阳就开始自言自语起来，连去哪里玩，怎么玩，和谁去都想好了。
“大伯和伯母为什么吵架啊？他们说的是真的吗？伯母生哥的时候差点就死啦？太可怕了。”捕捉到关键词的陆阳说道。
“我也还没出生，我怎么知道。”陆一霄快被烦死了。
“你们小时候，大伯还去赌钱。”陆阳又总结了一句。
“我又没聋。”陆一霄十分无奈，她感觉陆阳一点也不像个小孩。
“姐姐，他们为什么不抢你啊？”陆阳含着两颗糖，腮帮子鼓鼓的。
陆一霄：“……..”感觉胸口被插了一刀。
一直吵到半夜都没有结果，邻居们来劝架。
雷月三言两语就把他们都噎住了。一群人站在院子里显得十分拥挤。
“晏晏，你跟不跟我走？城里什么都有，我保证可以给你最好的生活。”雷月知道争吵无用，干脆开门进来，坐在床边看着他。“霄霄，你劝劝他，以后你上高中了。也可以来家里玩。”
陆一霄觉得胸口的刀插得更深了。
好尴尬….
陆晏还是一声不吭。
不知不觉夜深，院外的人都散了。雷月叹了口气说：“明天我还会再来。”提起她精致的包就往外走。
村里的路很黑，陆一霄不免有些担心。拿起手电筒在雷月身后追了两步，雷月走得很快。黑暗中突然刺出两道光芒。接着是汽车启动的声音。
女人娴熟地上了车，头也不回。
陆一霄拿着光亮微弱的手电筒，往天空上照。感觉光束能直达月球，她仰头盯着，眼泪从眼角滑到耳朵里。
“你追她干什么？你还怕她有危险？”陆振方的声音从门口传来，陆一霄回头。
“她不是你妈，她都不要你。”陆振方喝醉了，说出口的话变得刻薄。
其实这些话不是陆一霄第一次听了，他每次喝醉就这样。
雷月似乎改变了策略，说要带两个孩子去南川玩。陆振方反对无效，陆晏和陆一霄被塞进了汽车。
陆一霄觉得自己很多余，不知道为什么她也要来。
科技馆很大，学生也很多。她紧紧抓着陆晏的衣角。
晚上回到了雷月家里，陆晏有自己的房间，她睡在客房。
半夜醒来想喝水，轻轻打开门，看见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搂着雷月。等他们都回了房间，她悄悄出了门。
口袋里有她全部的存款，300多块钱，陆一霄捏着口袋。出了单元门就开始迷路了，绕了好久才出来。她知道这样很危险，可是她感到窒息，一刻也不想待。
城市的夜晚依旧灯火通明，陆一霄漫无目的在街上走着。几个热心的路人劝她赶紧回家。
不知不觉走到一个大商场外面。她记得陆星河说过，kfc和麦当劳是24小时营业的。陆一霄鼓起勇气点了一杯可乐，找了个位置坐了下来。
服务员给她拿来了一杯可乐和一份薯条，还有两个汉堡。
她抬头想提醒对方弄错了….却看见陆星河白皙的脸冻得发红，依旧穿着那件羽绒服，正对她微笑。
眼泪失控了，她一头扑进他的怀里。
陆星河不太了解发生了什么事情，但见她伤心，也回抱着她。
原来雷月家竟和陆星河家是一个小区，今晚他下楼买东西。就在小区门口碰到了失魂落魄的陆一霄，她没发现他，便默默跟了一路。
怀里的人哭了半个小时，抽泣声才渐渐小了起来。
他们坐在角落，服务员以为是小情侣闹矛盾，已经见怪不怪了。
“你怎么会在南川？”陆星河等她完全停了才轻声问道。
陆一霄觉得难为情，14岁的她还不知道如何接受母亲不爱她这件事。她犹豫了一下，还是一五一十地说了。
“陆晏也不知道怎么了，一心只想着荣华富贵！”她气得连哥都不想叫。
陆星河眉心紧皱。
陆一霄又恨恨道：“明天一早我就回家，再也不想见到他们了！”
“好，明天早上我送你回去。”14岁的陆星河也不知道怎么评价这件事，他只知道自己很心疼眼前这个女孩。他更喜欢她笑意盈盈的双眼。
凌晨的南川市很安静，商场的灯已全熄了。只剩下广场内的出入口还保留了几盏路灯。陆一霄没感觉困，店里只有她们两个客人。透过玻璃门，一个穿着黑色棉衣的男子倚着灯箱避风。
“我觉得我和流浪汉也没有区别。”陆一霄觉得嘴里的薯条难以下咽。
“有区别呀，你还有爷爷奶奶…还有我。”陆星河拉着她的手。
陆一霄回握他的手，感觉心里暖暖的，好像没有那么伤心了。
“流浪汉真可怜，我们把食物分给他吧。”陆一霄提议。
那人帽子遮脸，似乎是睡着了。看着衣服也不破烂，大约也是和家里人吵架了吧。不想吵醒对方，只是把汉堡放在他旁边就要回餐厅。
“气消了就跟我回去。”流浪汉说话了，他拉下帽子，是陆晏。
陆一霄有些震惊：“你，你怎么知道我在这！”“我在你俩后面，别以为你鬼鬼祟祟的出来没人看见。”将两人的行为尽收眼底，陆晏语气不太好，感觉自己的妹妹要被人拐跑了。
陆一霄气不打一处来：“我不，早上我就回家。”“先回去睡一觉，明天我们去科技馆。然后一起回去。”陆晏难得有耐心哄。
“你也回去吗？”陆一霄有些不敢相信。
陆晏语气轻飘飘：“我只说来玩，可没说要一直住这。”
说着还看了一眼陆星河。眼前的男生个子和他差不多高，一身黑衣站得笔直。
“算你还有点良心。”陆一霄用手背擦了擦又掉出来的泪，指尖冰凉。
三个人一起往回走，路灯把影子拉得很长。
冬天的凌晨真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