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你这个苕(方言:傻)老婆子瞎叨叨啥呢?今天文化馆的林主任专门来参访我,傢说的,完了还要我去文化馆里录贤孝呢!”张天盛不悦反驳老伴。
“录贤孝?那得我们出多少钱?”
张奶奶顿时警觉地皱起了眉头。
“张奶奶,我们给张爷录贤孝不要钱,完了要是给张爷评上国家级非遗传承人,一年还有八千块钱的补助,以后说不定还给涨呢!”
我有些尴尬地笑道。
很显然,张奶奶对凉州贤孝的传承并不感兴趣,甚至把我当成了招摇撞骗的。
“八千...也不是那么好挣的!”
张奶奶依旧眉头紧皱,冷声说道:“林主任,不是我们不支持你们的工作,你也看到了,老汉已经八十三了,唱了一辈子贤孝,肺子上挣下毛病,一年四季都吃药的呢,要是再跟上你们录一场贤孝,万一挣出个好歹算谁的?”
“这...”
我无言以对。
没想到,张奶奶如此强烈地反对老爷子唱贤孝。
我也才明白,张奶奶进来倒茶,就是专门来阻拦我的采访。
但我并没有怪她。
张奶奶之所以阻止老爷子唱贤孝,完全是因为关心他的身体。
而且,她的担心也是有道理的。
凉州贤孝大多是大声喊唱,或者是长声悲音,张天盛八十多岁了,年老气衰,要是把肚子里的贤孝完整唱出来,恐怕得几十个小时,对于老先生的身体来说,的确是个危险的挑战。
要是真的挣坏了老先生,出了问题,谁都担不了责任。
我还在发愣,张天盛却发了脾气,对着老伴叫道:“你懂个啥?这贤孝比我的命都要紧!只要能传下去,就算挣死我都心甘情愿呢!”
“那你唱起,挣死你个老不死的,我还不用天天伺候你了呢!”
张奶奶一甩门帘出去了。
我尴尬得坐不住了,起身准备告辞,张天盛却拉住了我,不好意思笑道:“林主任,女人家头发长见识短,叫你笑话了,你别往心里去,安心定定坐着,我老婆子就是刀子嘴豆腐心,一会就给我们做饭吃呢!”
我觉得贸然离去也不礼貌,只得继续坐下,说道:“张爷,我理解呢,张奶奶也是担心您的身体...”
“放心,我的身体木马哒!”
张天盛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笑道:“一年四季天气好的时节,我就骑驴进城,到广场里唱贤孝,遭风经雨的,我连个感冒伤风都很少有...
挣多挣少的无所谓,关键我唱了一辈子贤孝,在家里也蹲不住嘛!
人活一天,总得有个干事,要是不让我唱贤孝,一天价躺在炕上,身子才出问题呢!
我的眼睛有毛病,啥活也干不了,还得老婆子伺候着,不出去唱贤孝挣钱,可就真成混吃等死的老棺材瓤子了!”
“您这话对着呢,人总得活出些价值意义,不然就成行尸走肉了,您这是活通透了呢!”
我笑了笑。
张天盛的话虽然糙,却有着积极向上的人生哲理。
这或许就是他唱了一辈子贤孝的修持吧。
凉州贤孝多用一些历史故事和小人物的遭际,阐明人生道理,劝人向善,有种超凡脱俗的气质,所以唱贤孝的艺人才被尊称为“瞎仙”。
张天盛唱了一辈子贤孝,对人生哲理的感悟,恐怕不亚于那些写心灵鸡汤的专家学者。
“通透个啥呀,不过是贤孝唱得多了,经见过的世事多了,好多事情也就看透了...”
张天盛收起了三弦,小心翼翼装进绒布囊里,不好意思笑道:“林主任,刚才我把老婆子惹下了,今天是唱不成了,平常她就不让我在家里唱,今天也就是你来呢,才唱了一段,要是再唱,老婆子可就不给我们做饭吃了!”
“没事,等到录制贤孝的时候您慢慢唱,我系统地听,今天咱们爷俩就坐着好好喧(方言:聊)一天!”
我伸手在火盆上烤着火,笑道:“您先给我说说这贤孝的来历吧!”
“这贤孝的来历,说法可就多了...”
张天盛喝了一口老茯茶,捋着雪白的山羊胡说道:“最早的说法,说是秦始皇修长城的时节,说瞎子不能干活,没有用,要全部杀了夯进长城里...
后来有个瞎子就说,瞎子虽然不能干活,但能唱曲儿给修长城的民工解乏...
秦始皇就让瞎子去长城边唱曲儿,民工听着曲儿修长城,果然不知道疲乏,干劲十足,秦始皇才没有杀瞎子,让他们都学三弦唱曲儿,给民工解乏...
这个说法肯定是不靠谱,秦始皇吞并六国,一统八荒,怎么可能和全天下的瞎子过不去嘛!
这可能是以前的瞎仙,把孟姜女的事情,扯到贤孝上了。”
“您说得没错!”我点头笑道,“秦始皇在老百姓心里是坏人,啥坏事就都赖给他了!”
“还有一种说法,说贤孝是西夏时期,从党项人的手里传下来的,当时凉州是西夏的陪都嘛!”张天盛又说道。
“嗯,这个说法还靠谱些。”
我拿出了笔记本记了下来。
张天盛继续说道:“我爷爷是清朝手里的秀才,读过很多书,他给我说过,贤孝应该是从元朝手里的杂剧传下来的,也可能是从敦煌变文里传下来的,和佛经俗讲、凉州宝卷,都有一些渊源,在明朝手里,才定下了名字,叫了凉州贤孝...
我的师父们说,凉州贤孝最早是长城乡一个姓盛的落第秀才传下来的,现在我们唱的好多贤孝,都是盛秀才编下的...
我唱了一辈子贤孝,在我看来,贤孝其实就是瞎子的一种谋生手段...
在旧社会,瞎子啥活都干不成,跟个师父学唱贤孝,掐八字,好歹能混口饭吃,不然就没有活命...
不像现在,眼睛有毛病的年轻人,大多学了盲人按摩,那个比唱贤孝挣得多呢,自然就没有人愿意学贤孝了!”
“也是,现在盲人按摩的确不错,好多关节有病的人,都去找他们按摩呢!”
我感叹道。
时代的变迁,不是谁的意志能左右的。
尤其在经济飞速发展的年代,贤孝再有文化内涵,再历史悠久,也面临着传承危机。
“现在科学发达了,优生优育,好多娃娃即便眼睛有了病,也能治好,明眼人要是学贤孝,还会被人说是没出息的懒汉,这瞎仙啊...恐怕以后就再没有了!”
张天盛取出一块手帕,擦了擦眼角。
“张爷,我问个不该问的,您可别见怪...”我欲言又止。
“有啥你就问嘛,我连(方言:和)你都是朋友了,还外道个啥?”张天盛笑道。
我便说道:“我前头听您说,您当年用尿换师父三弦的时候,眼睛应该还是好的,后来...怎么也有问题了,是害了眼病吗?”
“不是害病,我的眼睛...是自己熏瞎的。”张天盛低头笑道。
“啥?”我吃了一惊,“您...为啥要自己熏坏眼睛?是...为了唱贤孝吗?”。
“当然不是,瞎仙里也有好多明眼人呢,不是非要瞎了才能当瞎仙...”
张天盛摇头笑道:“我的眼睛,是为了躲兵,自己拿大烟叶子熏瞎的。”
“躲兵?是个啥意思?”我更加好奇。
“旧社会官老爷都抓兵呢,也就是抓壮丁,青壮男人为了躲兵,有的剁了手指头,有的打折了腿脚,我当时觉得反正一辈子当瞎仙唱贤孝,就熏瞎了眼睛...”
张天盛平静地说着,仿佛在说别人的惨事。
“哦...”
我心里一阵发紧,皱眉说道:“那...您能给我说说,您当年学唱贤孝的事情吗?”
“这...可就孩子没娘,说来话长了!”
张天盛喟然长叹,浑浊的盲眼,看向了虚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