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校日，也是全校大扫除的日子。
韩平手里拎着水桶，桶里半桶脏水随着他的脚步晃荡。他刚和年级组几个男老师合力把仓库里几件笨重的体操垫子搬到操场边晒着，额头上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女儿韩楚瑜早上一步三回头走进幼儿园的画面还在他脑子里打转，他现在就希望孩子能适应幼儿园生活。
“韩老师！”
年级主任的声音从走廊那头传来。
韩平停下脚步，抹了把汗：“李主任。”
“张媛媛老师今天负责打扫音乐教室，她一个女同志，力气到底不够。”李主任顿了顿，眼睛飞快地瞟了韩平一眼，那眼神里似乎藏着点促狭的笑意，“你去搭把手，帮衬帮衬。你们不挺熟的嘛？”
韩平的心，毫无征兆地快跳了一拍。
他压下那点异样，脸上没什么表情，只点了点头：“行，主任，我这就去。”
老李满意地“嗯”了一声，背着手，踱着方步朝别处去了。
韩平深吸了一口气，走到音乐教室门口，屈起手指，在门板上轻轻叩了两下。
“请进。”张媛媛清亮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
韩平推开门，音乐教室不大，一架深棕色的旧立式钢琴靠墙立着。
琴凳被搬开了，斜斜地放在一边。几张长条木椅被推到了教室中央。
张媛媛正背对着门口，踮着脚尖，努力擦拭着高窗玻璃的上沿。
她今天穿着件白色衬衫，袖子挽到手肘，露出一截白皙的小臂，一条深色长裤勾勒出笔直的线条。她仰着头，纤细的腰肢因为用力的姿势绷紧，向后弯出一道柔韧好看的弧线。一缕汗湿的碎发贴在她光洁的颈侧，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晃动。
听见推门声，她回过头。阳光恰好打在她的侧脸上，细腻的皮肤几乎透明，小巧的鼻尖上沾了一点灰，额头和鬓角也挂着细密的汗珠。
看到是韩平，她那双明亮的眼睛里先是闪过一丝惊讶，随即漾开笑意，像投入石子的湖面。
“是你呀？”她的声音带着点喘息，放下手里的抹布，从窗台上跳了下来，动作轻快，“李主任派你来的？”
“嗯。”韩平走进来，把水桶放在门边，目光扫过略显凌乱的教室，“说是重活，让我来搭把手。”
张媛媛抬手蹭了蹭鼻尖，反而把那点灰扩大了，她自己浑然不觉，只笑着说：“李主任真是的……不过，你来了正好，有些活我一个人还真不好干。”
两人各自忙碌着，都没怎么说话。只有扫帚刮过地面的沙沙声，搬动东西的磕碰声，以及偶尔几声被灰尘呛到的轻咳在空旷的教室里回响。
韩平把最后一件杂物归置好，直起腰，额头上又冒出一层汗。
他走到教室另一边，拿起靠在墙上的长柄鸡毛掸子，开始清理那些挂在墙上的五线谱挂图、音乐家画像的玻璃框。
掸子拂过，同样扬起一片灰尘。他侧过头，避开那灰蒙蒙的云雾。
时间在安静的劳作中悄然滑过。当韩平把几张长条木椅的椅面和椅背都仔细擦拭干净，重新摆放整齐时，张媛媛也干完了手中的活。
她整个人像是刚从灰堆里滚过一圈，鼻尖和脸颊上蹭着灰，额头上被汗水冲出几道蜿蜒的痕迹，鬓角的碎发被汗水打湿，一缕缕黏在皮肤上。
她一边走出来，一边用手背擦着额角的汗，结果手背上的灰又蹭到了额头上，留下滑稽的黑印子。
韩平看着她这副狼狈又努力的样子，嘴角忍不住向上弯了弯。
他放下手里的抹布，指了指自己的脸：“张老师，你这里……”又指了指她的鼻尖，“还有这里，都是灰。”
张媛媛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抬手去摸自己的脸，结果摸了一手灰。
她低头看看自己的手，再看看韩平同样沾满灰尘的裤子和衬衫袖子，最后目光落到韩平脸上。阳光正好落在他英挺的鼻梁和沾着灰尘的额角上，汗珠沿着鬓角滑下，留下一道浅浅的湿痕。
他整个人也灰扑扑的，但那双深邃的眼睛里，却含着清晰的笑意。
“你还说我？”张媛媛也忍不住笑了出来，声音清脆，像风吹过窗前的风铃，“你自己照照镜子，不也和我一样。”
两人隔着几步的距离，看着对方同样灰头土脸的模样，先是低笑，继而笑声越来越大，清朗的笑声在空旷的音乐教室里回荡。
笑够了，两人一起去洗手间洗手洗脸。
清水冲掉汗水和污渍，带来一种爽利的舒适感。
洗去尘埃，人也清爽了不少。
两人回到音乐教室，张媛媛走到钢琴前，抽出琴凳下的抹布，开始仔仔细细地擦拭琴盖、琴键周围的木板，动作轻柔而专注。
韩平则拿起拖把，走到教室门口的水桶边，将拖把浸湿，开始拖地。
“眼瞅着就要正式开学，新学期的教案准备的怎么样了？”韩平一边拖着地，一边随意地问道。
张媛媛正弯腰擦拭着琴键，听到问话，她手上的动作没停，侧过头看了韩平一眼。
她微微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音乐课嘛，还是得唱。可翻来覆去，能教他们的，除了那些老歌，就是几首特别简单的童谣。”
她直起身，看着面前沉默的钢琴，手指无意识地在光滑的琴盖边缘轻轻摩挲着：“有时候看着讲台下面那些小脸，就特别想……教给他们点不一样的儿歌。”
“只是吧，我这人可能真没什么天赋。想得挺多，可一坐到钢琴前，手指头就僵住了，怎么也连不成完整的曲子。唉，大概……真没写歌那根筋吧。”
她自嘲地笑了笑，摇摇头，继续低头擦拭琴键。
韩平拖地的动作慢了下来，看着张媛媛略显单薄的背影，心里有些想法。
张媛媛帮了他太多太多，帮他照顾女儿，帮他联系报社编辑部，陪他去动物园采风，在他被王强刁难时挺身而出……这份情谊，他如何能忘。
帮她！
这个念头异常强烈地冒了出来。
写歌？他是历史老师，对作曲真不太懂？
不过，前世，他听过的歌曲可不少。
复杂的歌曲不好说，但儿歌，还真不太难。
“黑黑的天空低垂，亮亮的繁星相随……”
《虫儿飞》……
那首歌的名字，清晰地烙印在韩平的脑海中。
“韩平？”张媛媛带着疑惑的声音传来，像从遥远的地方飘回。
韩平猛地回过神，发现自己手里的拖把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呆呆地杵在地上。
他抬起头，对上张媛媛关切的目光。她不知何时已停下了擦拭，正微微歪着头看着他。
“你怎么了？”她走近一步，仔细看着他有些失神的脸，“是不是刚才累着了？坐下歇会儿？”
“没事。”韩平清了清嗓子，目光落在她身后的钢琴上，一个想法冒了出来，“张老师，你刚才说……想写一首不一样的儿歌？”
“是啊，”张媛媛点点头，随即又无奈地笑了，“可也就是想想，写曲子太难了，我……”
“我可能有点想法。”
“啊？”张媛媛的眼睛瞬间睁大了，长长的睫毛扑闪着，写满了难以置信，“你有想法？难道是关于……曲子的？”
她怀疑自己听错了。
韩平懂音乐吗？
张媛媛认识他这么久，从未听他唱过一首完整的歌，更别说作曲了。
韩平被她看得脸上有些发热，但他没有退缩。
“我有时候会哼点曲子，不成系统，但自觉还不错，要不，我哼给你听？”
“这……好吧。”
张媛媛见他也是为了帮自己，没说什么泄气话。
“那我开始了。”
张媛媛闻言，屏住了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韩平。
她看着他紧锁的眉头，看着他因专注而显得格外沉静的侧脸轮廓，看着他微微开合的嘴唇。
然后，一段纯粹的旋律传进她的耳朵里。
“嗯……嗯……嗯嗯……”
那旋律极其简单，甚至可以说是单调的重复，可就在这简单的重复中，一种难以言喻的纯净感悄然弥漫开来。
它空灵得不染尘埃，又带着一种黄昏时分、旷野之上的辽阔与淡淡的寂寥。
张媛媛脸上的疑惑瞬间凝固了。她像是被施了定身法，整个人僵在原地。那双明亮的大眼睛越睁越大，里面充满了纯粹的震惊和不可思议！
她下意识地抬起一只手，捂住了微张的嘴。
这……这真的是从韩平嘴里哼出来的？
这调子……好美！
她是个受过专业音乐教育的人，耳朵极其敏锐。
这就是她想要的感觉！
韩平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他闭着眼，哼鸣的声音渐渐清晰下来。
那简单而纯净的旋律线开始有了更丰富的起伏，仿佛在描绘着夏夜低垂的星空，草丛里孤单飞舞的萤火虫，一个孩子仰望夜空时，眼中闪烁的好奇与一丝丝莫名的怅惘。
哼鸣还在继续，悠长而低回。
韩平缓缓睁开了眼睛，他看向张媛媛，发现她正死死地盯着自己，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此刻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惊愕、有难以置信、还有惊艳。
“张老师？”韩平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声音带着点试探，“这……这调子行吗？我是说……大概的感觉？”
他没什么底气，毕竟只是哼了个模糊的轮廓。
张媛媛没有回答，而是转身坐在了钢琴前。
“韩老师，麻烦你再哼一遍。嗯……就从头，慢一点，我试试看能不能复原出来。”
韩平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反应弄得一愣，但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定了定神，努力回忆着刚才的感觉，再次闭上眼睛，缓缓地、清晰地哼唱起来。
“嗯……嗯……嗯嗯……嗯嗯嗯……”
这一次，他刻意放慢了速度，努力让每一个转折和音高都更清晰可辨，那纯净的旋律再次流淌在张媛媛耳畔。
几乎就在他第一个音符落下的瞬间，张媛媛悬在琴键上的手指，果断地按了下去！
“叮——”
一个清脆、干净的单音响起，准确地对应上了韩平哼鸣的第一个音高。
张媛媛的手指没有离开琴键，她侧耳倾听着韩平哼出的下一个音调，指尖微移，迅速而准确地再次按下。
“叮——”
又是一个精准的音符。
韩平继续哼着，旋律在简单的重复中开始有了细微的变化和递进。
张媛媛的手指在琴键上飞快地跳跃着，每一次落下都伴随着一个清脆的音符，完美地复刻着韩平哼出的旋律。
她的动作越来越流畅，脸上的神情也越来越专注，她浑然不觉。
此刻，时间仿佛凝固了。
当最后一个悠长的尾音在空气中消散，张媛媛的指尖也按下了最后一个对应的琴键。
“叮……”
余音袅袅，在空旷的教室里回荡。
一片寂静。
张媛媛缓缓地直起身，离开了琴键。她的胸口微微起伏，脸颊因为激动而泛着红晕。
她猛地转过身，再次看向韩平，眼神亮得惊人。
“天哪……韩平！”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这……这旋律！你是怎么想到的？这感觉……太对了！就是我想要的！纯净，简单，又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她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往前跨了一步，几乎要碰到韩平的身体：“这旋律太棒了，有歌词吗？”
韩平看着眼前激动得几乎要跳起来的张媛媛，点了点头。
“嗯，有词。”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笃定。
“词？”张媛媛的眼睛瞪得更圆了，红唇微张，“你真有词？”
韩平没有回答，他微微仰起头，回忆着那首歌。
他再次开口，不再是哼鸣，而是清晰地唱出了第一句歌词：
“黑黑的天空低垂……”
张媛媛浑身一震，脸上的激动瞬间化作了更深的震撼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
这歌词……如此简单，如此直接，却又如此精准地描绘出了一幅画面！
韩平没有停顿，那深埋于记忆深处的旋律和歌词，被他清唱出来。
他的声音低沉，没有太多的技巧，却蕴含着一种直击人心的力量：
“亮亮的繁星相随。
虫儿飞，虫儿飞，
你在思念谁？”
每一句歌词都像一幅简笔画，勾勒出夏夜的静谧和孤单。那“虫儿飞”的意象，轻盈又带着点无言的哀伤，“思念谁”的追问，更是直白地戳中了人心最柔软的地方。
张媛媛彻底呆住了，她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韩平。
这歌声，这歌词……真的太棒了！
会画漫画，又会作词作曲，这个男人到底还有多少她所不知道的秘密？
韩平继续唱着，歌声在寂静的教室里回荡，
“天上的星星流泪，
地上的玫瑰枯萎。
冷风吹，冷风吹，
只要有你陪……”
张媛媛的心，被这歌声紧紧攥住了。
她是个音乐老师，听过的歌不知凡几，可从未有一首歌，像此刻韩平口中清唱的这首一样，如此简单的征服了她！
就在她思索间，韩平也唱出了最后两句：
“虫儿飞，花儿睡，
一双又一对才美。
不怕天黑，只怕心碎，
不管累不累，
也不管东南西北……”
歌声落下，整个音乐教室陷入了一片寂静。
张媛媛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她看着韩平，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眼前这个男人。
“韩老师，这首歌……叫什么名字？”她停顿了一下，用力吸了一口气，试图平复翻腾的情绪。
韩平缓缓抬起头沉默了两秒，才吐出三个字：
“虫儿飞。”
“虫儿飞……”张媛媛喃喃地重复着这个名字。
歌名简单，朴素，却又无比贴切。
那在黑夜中孤独飞舞的微弱光点，正是整首歌的灵魂意象。
她看着韩平，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韩老师。你什么时候会写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