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是在哪里？”
冰冷的黑暗，沉重如铅，死死压着韩平的意识。
那刺骨的寒意仿佛不是幻觉，实实在在的裹挟着泥沙和水草气味的河水，正疯狂地倒灌进他的口鼻，汹涌地冲进他的肺里。
每一次徒劳的呛咳，都像有无数把钝刀在肺腑深处凶狠地搅动着。他无法呼吸，只有灭顶的窒息感，像一只巨手，死死扼住了他的喉咙，将他向深不见底的幽暗水底拖拽。
浑浊的水流挤压着耳膜，整个世界只剩下一种沉闷而绝望的嗡鸣，仿佛来自地狱深处的回响。
韩平失去了意识，直到……
“……爸……爸爸……”
一个微弱的声音，像一道亮光，为他在孤寂的黑暗中带来了一丝光明。
“爸爸……呜呜……醒醒……”
那声音带着一种撕心裂肺的稚嫩，是孩童失去父母时本能发出的哀鸣，微弱却异常清晰，一下下撞击着韩平陷入沉寂的意识。
听到这陌生而又熟悉的哭声，韩平挣扎着睁开了眼睛！
刺目的光线瞬间扎进眼底，逼得他立刻又紧紧闭上。
“……爸爸……”
那哭声更清晰了，就在耳边，带着浓重的、令人心碎的鼻音。
韩平艰难地再次掀开沉重的眼皮。眼前的光晕模糊地晃动着，慢慢聚焦。
一张小小的脸，占据了他全部的视野。
那是个顶多四五岁的女娃娃。头发乌黑光亮，扎着两个歪歪扭扭的小辫子，几缕碎发被泪水浸湿，胡乱地贴在瘦小的额头上。
女娃脸颊没什么肉，显得那双因哭泣而红肿的眼睛格外大，像受惊的小鹿，盛满了几乎要溢出来的恐惧和悲伤。
泪水不断地从她那双大眼睛里滚落，在她稚嫩的小脸上留下两道蜿蜒的痕迹。
她小小的身体趴伏在床边，一只瘦弱的小手正努力笨拙地伸过来，抓住他的胳膊不停摇晃。
“爸爸醒了……爸爸不要抛下我……”她一边吸着鼻子，一边带着浓重的哭腔断断续续地哄着，小小的肩膀因抽噎而剧烈地耸动，“楚瑜……楚瑜听话……”
楚瑜！
这两个字，像两颗烧红的子弹，狠狠贯入韩平混乱的脑海！
韩楚瑜！他的女儿！
可是，怎么可能？
他的女儿，早已离开他几十年了！
一瞬间，难以置信的荒谬感涌上心头，几乎让他再次窒息。他像一具僵硬的木偶，视线艰难地从女孩儿脸上移开，扫向四周。
阳光透过刷着绿漆的窗户照射进来，在尚算光滑的水泥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身下是硬邦邦的木板床，铺着洗得发白的粗布床单。
床头挂着一个生锈的铁架，上面吊着一个透明的玻璃点滴瓶，药水正通过细长的橡胶管，一滴一滴，缓慢而固执地流进他手臂上的静脉里。
这里是……县医院？
那个早已在记忆里模糊，拆除多年的县医院？
一个穿着蓝色护士服，戴着白色护士帽的中年女人端着托盘走了进来。她看到韩平睁着眼，脸上掠过一丝讶异，随即又恢复成那种见惯生死的平淡：“哟，醒啦？醒了就好。韩老师，不是我说你，天大的坎儿，想想孩子！这么小的丫头，守了你一天，哭得嗓子都哑了，谁劝都不走……”
护士后面絮絮叨叨的话，韩平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他的目光死死钉在对面墙壁高处挂着的那本老式日历上。
最让他在意的是日历上刺眼的黑色数字——1985年7月20日。
像一柄沉重的铁锤，狠狠砸在韩平的太阳穴上！
嗡的一声，整个世界天旋地转。
1985年！八月！
他……重生了？
回到了……四十年前？！
这个时间点，他可太熟悉了！
就是这一年！这个夏天！
那个女人——他前世耗费所有心力去爱，去挽留的妻子，毅然决然地离开家，踏上了开往燕京的火车。
她走得干脆利落，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身后这个曾经温暖又温馨的小家，更没有看一眼追到月台尽头，哭得撕心裂肺的女儿。
“这穷山沟，这破县城，一眼就望到死的日子，我一天也待不下去了！韩平，你窝囊，你这辈子也就这样了！一个破小学老师，不求上进，烂泥扶不上墙！别来找我！”
这是后来他去燕京找妻子的时候，她说的话。
窝囊废……
这三个字，是他前世投河前，那个女人对他的侮辱。
也是压垮他脊梁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还记得那一天，他去了燕京。
带着身上仅有的存款钱，坐着火车，一路风尘仆仆，灰头土脸。
他苦苦守候三天，终于在大院门口等到她出来。
她穿着光鲜亮丽，都是在小县城里没见过的。
“你来干什么？”她的眼神不仅冰冷，还带着毫不掩饰的嫌恶，上下打量着他寒酸无比的模样，“还嫌自己不够丢人？”
“回家吧，”韩平声音干涩，近乎乞求，“楚瑜……不能没有妈妈。”
“妈妈？”女人嘴角勾起一抹刻薄的冷笑，“跟着你，在这个穷地方，我什么时候能过上好日子？韩平，醒醒吧！别想再让我回到那个破地方！赶紧回去，别在这儿给我丢人现眼！”
所有的希望，所有的尊严，在那个冰冷的眼神和刻薄的话语中，彻底粉碎。
那一刻，支撑着他从那个小县城一路追来的那口气，散了。
韩平像个被抽掉了骨头的破口袋，失魂落魄地回到了那个只剩下空壳和女儿的家。
绝望，如同潮水从四面八方涌来，将他彻底淹没。
最终，在某一天，他一步一步，走向了县城外的那条河。
然后……就是侥幸被救。
韩平的呼吸陡然变得粗重急促，他猛地扭过头，双眼死死盯住床边那个小小的身影——他的女儿，韩楚瑜！
前世，就在这张病床上，他清醒后，第一眼看到的也是这张满是泪痕的小脸。
只是那时的他，太混蛋，自以为心死。女儿那惊恐又带着一丝微弱期盼的哭声，听在他耳朵里，竟成了难以忍受的噪音，被他所嫌弃。
“哭什么哭！滚开！”
他记得自己当时粗暴地甩开了女儿伸过来想拉住他衣袖的小手。
他甚至记得女儿被他甩得一个踉跄，还有她瞬间被恐惧取代的哭声，只剩下喉咙里压抑不住，可怜兮兮的呜咽声……
那之后，他像一具行尸走肉。
对女儿，只有无尽的冷漠和忽视。
他把自己封闭在那个绝望的壳里，任由女儿在失去母亲后又迅速失去了父亲。
直到几年后，那个女人终于“想起”了自己还有个女儿，轻而易举地，带走了楚瑜。
那时，他甚至没有反抗的力气和念头。
后来，那个女人再婚。
当他再得到消息时，是那个女人告诉他女儿因病去世的消息。
告诉他那个噩耗后，那个女人边和再婚丈夫出国，再也没回来。
留给他的，只有女儿的墓碑……
悔恨！
极致的痛苦，瞬间从韩平的心底最深处喷涌而出！
前世那几十年的无尽懊悔，女儿最后离开时的不安和无助……无数画面在他眼前疯狂闪现！
他错了！大错特错！错得离谱！
他为了一个冰冷刻薄、抛夫弃女的女人，他竟然亲手推开了自己生命里唯一真正的无价之宝！
他竟然愚蠢到为了那样一个女人，舍弃了自己的性命，更舍弃了用他一生去爱护都不够的女儿！
“爸爸……不哭……”韩楚瑜被他布满悔恨泪水的脸吓坏了，小手僵在半空，不敢再碰他，只有眼泪流得更凶，小嘴瘪着，身体微微发抖。
就是这声带着童音的小小呼唤，再一次唤醒了韩平！
“楚瑜——！”
一声仿佛从灵魂最深处挤压出来的悲鸣，骤然在病房里炸开！
那一声呼唤带着他前世几十年的悔恨，带着失而复得的巨大狂喜！
在护士惊愕的目光中，在女儿被吓得完全呆滞的瞬间，韩平猛地从病床上坐起！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张开双臂，紧紧的抱住了床边那个小小的身体！
“楚瑜！我的楚瑜！”滚烫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爸爸错了！爸爸错了！爸爸对不起你！对不起……”他语无伦次地嘶喊着，哽咽着，“爸爸……再也不丢下你！死也不放手！”
他抱得那么紧，那么用力，仿佛抱着自己失而复得的整个世界。
被他死死搂在怀里的小小身体，起初是不知所措的。因为，她不知道父亲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可慢慢地，或许是那滚烫的泪水滴落在她的脸上，或许是那一声“爸爸错了”让懵懂的她意识到了什么。
韩楚瑜垂在身侧的小胳膊，一点一点抬了起来。
她的小手，轻轻的落在了韩平剧烈起伏的后背上。
“爸爸不哭，我们以后永远在一起。”
韩平浑身猛地一震，抱得更紧了。
他抬起头，泪眼模糊中，对上女儿那双红肿，却不再只有恐惧，而是盛满了光亮的大眼睛。
他咧开嘴，想笑，却牵扯出更多的泪水。
他重重地点头，用尽全身的力气，声音嘶哑却无比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是刻在灵魂上的誓言：
“爸爸在！爸爸在！爸爸回来了！再也不走了！”
他颤抖的手，无比珍重地捧起女儿稚嫩的小脸，粗糙的手指轻轻拭去女儿的泪痕，“楚瑜不怕……爸爸……带你回家！”
这一次，爸爸再也不会丢下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