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短篇小说 > 春花焰乾顾返生录 > 卷八 朝堂风刀 夜雪问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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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未时的雪,下得细密,不再是轻盈的飞絮,而是沉甸甸的冰粒,打在车顶篷布上,发出沙沙的碎响,如同无数细小的虫豸在啃噬。车厢内,炭盆余温散尽,寒气无孔不入。我抱着子顾,那身醒目的常服也仿佛失去了所有温度,沉沉压在我臂弯。

车帘紧闭,隔绝了外面灰蒙蒙的天光,却隔绝不了那份山雨欲来的死寂。常英坐在车辕,鞭子悬在半空,迟迟未落。马蹄不安地刨着冻硬的地面,发出沉闷的“嘚嘚”声。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中,一阵急促而整齐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如同闷雷滚过地面!紧接着,是金属甲叶摩擦碰撞的哗啦声,沉重、冰冷、带着无言的肃杀!

车猛地停下。常英的声音隔着车帘传来,紧绷如拉满的弓弦:“陛下……丹凤门……萧统领……”

心,沉了下去。比这车厢更冷。

宫门急报的内容还在耳边回响——太后以“帝不视朝、妖妃复生”的罪名煽动百官跪谏。好一个“妖妃复生”!好一个釜底抽薪!她要的不是劝谏,是子顾的彻底灰飞烟灭!是斩断我这最后一点渺茫的希望!

“走。”我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陛下!”常英的声音带着惊惶,“萧统领他……带了甲士!”

“碾过去。”三个字,冰冷,决绝。

车辕微震,似乎常英咬了牙,扬鞭欲催。骏马刚刚迈出一步——

“吁——!”

一声断喝,金铁交鸣般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马匹受惊嘶鸣,直立而起,被常英死死拽住缰绳!

车帘被一只戴着铁护腕的大手猛地掀开!

混杂着雪粒和铁锈味的寒风瞬间灌入!

车外,丹凤门巍峨的阴影笼罩。门前,早已不是往日的宫禁森严,而是一片玄色铁甲的海洋!

黑压压的禁军,如同钢铁浇筑的森林,沉默矗立在漫天飞雪中。厚重的玄甲覆身,只露出一双双冰冷的眼睛。长戟笔直刺向铅灰色的天空,戟尖森寒,在雪光映照下反射出密密麻麻、令人心悸的点点寒芒,铺满整个宫门广场。肃杀之气凝结成冰墙,连呼啸的寒风似乎都在此凝滞。

一人,身着玄甲,外罩猩红披风,立于戟林最前方。正是禁军统领,萧庭。他头盔下的脸庞线条刚硬,此刻却笼罩着一层凝重。他抬手,铁手套摩擦着冰冷的护心镜,发出刺耳声响,朝着车厢方向,深躬:

“陛下。”他的声音透过面甲,沉闷,目光越过掀开的车帘,落在我怀中安详的人上,眼神复杂如纠缠的乱麻,最终沉淀为冷漠的执行意志,“太后懿旨——”

他顿了顿,仿佛接下来的字眼带着剧毒:

“燕妃……遗体,当焚。”

“遗体”二字,如蛇般硬生生挤进我耳膜!怀中的冰冷身躯极其轻微地瑟缩了一下。

怒火瞬间缔结而成,我暗压在心。只是把子顾放回到车厢里,然后帮她拉下了车帘。

等我再次站在车辕上时,已挺直脊背,目光让人琢磨不透,直直的射向萧庭头盔下那双复杂难辨的眼睛上:

“朕若不从?”

声音不高,还带着点轻蔑的嘲笑,却清晰地盖过风雪的呜咽,砸在每一副铠甲上,发出沉闷回响。

萧庭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沉默着,时间被拉长。风雪落在他冰冷的肩甲上堆积。周围的戟林纹丝不动,只有戟尖寒芒在雪光中无声闪烁,压迫感如潮水汹涌。

片刻死寂后,萧庭那只刚刚行礼的手,猛地抬起!快如闪电!

“锵啷——!”

前方戟阵瞬间爆发震耳欲聋的金属锐响!所有戟尖,带着刺破空气的尖啸,齐刷刷调转方向!

森寒锋芒,如同毒蛇獠牙,密密麻麻,精准锁定了车辕之上的我!

那一片冰冷的死亡之林!寒芒闪烁,杀气冲霄!只需一个手势,便能将我撕碎!

“臣——”萧庭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与沉痛,在风雪中炸响,“请陛下还政!”

“噌——!”

一声清越刺耳的刀鸣自身侧响起!

越秦!他不知何时已策马抢到车辕旁,胯下战马不安喷着白气。他半边身体前倾,腰间弯刀已然出鞘一寸!雪亮刀锋闪烁寒光,双目赤红如血,死死盯着萧庭,全身肌肉紧绷如被激怒的凶兽!那寸许刀锋,便是他无声的、最暴烈的回答!

空气凝固。时间停滞。一边是沉默如山的戟林寒芒,一边是越秦那寸许出鞘、杀气盈野的弯刀。无形的气劲在激烈碰撞!

我抬手,没有看越秦,手掌稳稳按在他因愤怒而剧烈起伏、紧绷如铁的肩头。

那手掌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压下。越秦浑身一震,赤红眼中闪过一丝挣扎,那寸许刀锋,带着不甘的嗡鸣,被他强行压回刀鞘。他紧咬的牙关渗出血丝,胸膛起伏如压抑的火山。

我的目光重新落回萧庭身上。越过那一片指向我的、象征背叛与死亡的戟尖寒林,直视他头盔下翻涌着惊涛骇浪的眼睛。

“三日后,”声音再次响起,平静得可怕,仿佛剑拔弩张从未发生,“朕,自会亲临朝堂,亲理朝政。

“今日——”我顿了顿,目光扫过那片依旧指向我的戟林,声音陡然转冷,带着帝王的威压:“让开。”

“让开”二字,如同无形巨锤,砸在凝滞的空气上!

萧庭身体猛地一颤!头盔下的脸血色褪尽,惨白如死。他眼中充满剧烈挣扎、难以置信,还有一丝如释重负?握剑的手指捏得咯咯作响!

时间在风雪中无声流逝。

终于——萧庭那只抬起、命令戟阵指向帝王的右手,极其艰难地、如同被重物拖拽,缓缓地、沉重地放下。

手臂落下——

“哗啦——!”

整齐划一、震耳欲聋的金属摩擦声!如同钢铁洪流移动!

那片指向帝王的死亡戟林,如同退潮,齐刷刷向两侧分开!沉重的戟杆砸在冻硬地面。一条狭窄通道,在沉默的钢铁森林中无声裂开。

雪落得更急。覆盖在冰冷的甲胄和戟尖上。

常英狠狠一鞭抽下!马车碾过冰冷地面,车轮轧过那些戟影,发出单调沉重的轱辘声。风雪灌入车厢,冰冷刺骨。

我从新坐回冰冷软垫,自然的将子顾揽入怀中,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

下意识低头,想替她掖紧毫无暖意的裘毯。目光触及她的瞬间——动作猛地僵住!

她的手不知何时,又一次攥紧了我胸前龙袍的衣襟!姿态带着无意识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巨大恐惧和……依赖?

只有在死亡威胁下,这缕残存的意识,才会本能的抓住属于她唯一的浮木。

风雪呼啸,马车碾过宫门阴影。我不知道是不是该高兴,此刻的心里被不同的东西冲击着。

酉时的帝寝,巨大的殿宇被暮色和雪光浸透,空旷得能听见烛火“噼啪”的爆裂声,以及沉重如拖镣的呼吸。

我将子顾轻轻安置在那张熟悉的紫檀木榻上。锦被上残留着旧日西燕沉水香的冷冽气息,如今只勾起更深的荒芜。

宫人屏退,偌大寝殿,只余榻边一盏孤零零的青铜雁足灯。火苗在不安跳跃,将我们两人的影子拉扯得巨大扭曲,如同囚禁在深渊中的幽灵。

坐在榻沿,目光落在她那双被雪水浸透的绣鞋上。

我俯身为她褪下鞋袜,她的足尖泛着冻伤的青紫。我用掌心托起,想揽入怀中温暖。

触碰到她足弓冰凉肌肤的瞬间——

她的脚,如同受惊般猛地蜷缩了一下!脚趾向内紧紧收拢,足弓绷起脆弱的弧线,又瞬间张开,向前寻觅着温暖。

我立刻扯过榻上厚重的雪狐裘,顾不上自身虚弱寒冷,将她整个人严实裹入怀中,紧紧抱住,仿佛要将生命的热度渡给她。

下一秒——

一个干涩、破碎、像是从灵魂最深处挤压出来的、带着巨大痛苦的气音,从她紧抿的唇缝间艰难溢出:

“……疼。”声音如同幻觉让人难以分辨。

“疼?”我急切想要掀开裘毯检视:“哪里疼?让我看看!”

可她的手攥着我的手腕,非但不松,反而更加用力,指甲几乎嵌进肉里!仿佛要将骨头捏碎!

就在我试图挣脱的瞬间——

她攥着我手腕的手猛地发力一拽!带着绝望的牵引!身体不由自主前倾!

紧接着,那只手突兀地松开!仿佛耗尽力气。

就在束缚消失的同时——

她的脸,那张苍白冰冷的侧脸,却以一种快得无法反应的速度,猛地向前一埋!

额头重重地、带着无声的依赖和控诉,狠狠撞进了我摊开的冰冷掌心之中!

温热的液体瞬间濡湿掌心。

是泪。

滚烫的、汹涌的、无声的泪水,如同决堤的熔岩!那泪水灼热惊人,顺着掌纹流淌,狠狠烫进手腕上被她指甲掐出的、渗血的伤口里!

“嘶——!”

伤口被咸涩滚烫的泪水浸泡,传来钻心蚀骨的剧痛!

但这身体上的剧痛,远不及她接下来重复的字眼:

她把脸更深埋进掌心,滚烫的泪水浸透指缝,破碎的、带着巨大哀鸣的声音再次挤出:

“……疼。”

所有的疑惑猜测,如同惊雷劈开迷雾,瞬间消散!

我僵在原地,如同被寒冰封入巨大的冰棺。俯身的动作凝固。手腕的刺痛、心口的钝痛、失血的眩晕……所有肉体的痛苦,被一种更庞大、更冰冷、更绝望的领悟彻底淹没。

她说的“疼”,从来不是身体的冰冷或伤痕。

是魂魄被撕裂的剧痛!是“春”魂对过往伤害无法磨灭的记忆!是猎场麋鹿染血时眼中的惊骇心碎!是深宫中帝王之爱裹挟、权力倾轧的委屈不甘!是故国倾覆时深入骨髓的屈辱乡愁!是河灯上“永无兵戈”祈愿化为泡影的绝望!是这冰冷皇城,沉重的帝王之爱,加诸灵魂之上,最终将她彻底压垮碾碎的——千刀万剐般的痛楚!

这“疼”,是她的魂在哀鸣,在控诉。

滚烫的泪水还在流淌,灼烧皮肤,灼烧灵魂。掌心中,她埋着的脸在细微颤抖。孤灯的火苗疯狂跳动,将我们依偎(实则是她死死抓住刑架)的影子扭曲地投在墙上。

维持着僵硬的姿势,喉咙堵满滚烫的炭块。只能任由泪水一遍遍冲刷掌心的伤口,冲刷千疮百孔、罪孽深重的灵魂。

这迟来的领悟,比任何刀戟都更锋利。

飞卢小说,飞要你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