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短篇小说 > 春花焰乾顾返生录 > 卷五 春焰灯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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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夜,紫宸殿的灯火通宵未熄,映在琉璃窗上,如同困兽焦灼的眼。冰冷的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御案之上,朱砂未干,我的指尖还残留着诏书墨迹的冰凉。

“传旨,”我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响起,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沙哑,每一个字都耗着气力,“皇城九门,即刻悬灯。灯骨——”我顿了顿,目光扫过案头常英清晨从御苑深处折来的、犹带寒露的伊桑花枝,那细韧的枝条上,粉白的花苞紧闭,仿佛也畏惧着即将加诸其身的残酷,“以伊桑花枝为芯。”

常英侍立在下首,闻言猛地抬头,眼中瞬间涌起的惊骇和痛楚几乎要溢出来:“陛下!伊桑花枝柔韧难燃,若要为灯骨,需……”

“需以帝王心头血浸透,方可引魂归路。”我平静地接了下去,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琐事。视线掠过他煞白的脸,投向殿外深沉的夜色。“去办。天亮之前,朕要看到九门灯火。”

旨意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瞬间搅动了整个皇城。宫人奔走,禁卫调动,无数匠人于寒夜中攀上高耸的城门。寻常百姓被惊动,推窗窥探,只见九座巨大的城门轮廓在夜色中被无数匆忙点燃的火把勾勒出来,人影憧憧,像巨兽苏醒。

“听说了吗?春焰节提前了!”

“定是为燕妃娘娘祈福呢!陛下真是情深……”

“是啊是啊,那伊桑花可是祈福的圣物……”

窃窃的议论声在坊间弥漫开来,带着对盛大仪式的好奇和对帝王“深情”的感叹。无人知晓,那些被小心翼翼固定在高高灯架上的、看似圣洁的伊桑花枝灯骨,在工匠们退下后,都迎来了怎样隐秘而血腥的仪式。

我屏退所有人,独自立于东华门最高的城楼暗影里。夜风如刀,卷起龙袍的下摆。常英如影随形,跪伏在几步之外的冰冷石砖上,双手死死捧着一碗犹自冒着热气的漆黑汤药,碗沿被他捏得咯咯作响。他低着头,肩膀却在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

指尖微凉,一柄薄如柳叶的银匕再次抵上心口旧伤。那里早已被反复刺破,皮肉翻卷,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痛楚。没有犹豫,手腕沉稳下压。熟悉的钝痛传来,比前几次更甚,仿佛匕首不是在刺穿皮肉,而是在刮削着早已枯竭的心髓。温热的液体涌出,迅速在冰冷的夜风中变得粘稠。

一滴,饱满、沉重,带着生命最后的余温,精准地滴落在下方灯架上那根柔韧的伊桑花枝灯骨上。暗红的血珠迅速被干燥的木质纤维贪婪地吸吮进去,只留下一道迅速变暗的深色印记,如同一个丑陋的烙印。

城楼之下,是无数仰头观望的、充满敬畏与期冀的百姓面孔。他们看到的,是城楼上帝王模糊而尊贵的剪影,是即将点亮的、象征着祈福与希望的万盏华灯。他们看不到,那剪影的胸口,正绽开无声的血花。

“陛下!”常英的声音带着哭腔,压抑的嘶吼在夜风中破碎不堪。他膝行两步,将药碗高高捧过头顶,碗中的药液因他剧烈的颤抖而泼洒出来,溅湿了他冻得青紫的手背。“求您……求您止止血吧!再这样下去……您会……您会死的!”最后两个字,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绝望的泣音,砸在冰冷的城砖上。

药味混合着血腥气钻入鼻腔。我缓缓收回手,任由心口的血浸透内衫,带起一片湿冷的粘腻。目光掠过常英颤抖的双手和那碗泼洒的药,最终落回城楼下那片无声仰望的黑暗。万点灯火尚未燃起,那黑暗却仿佛要将整个皇城吞噬。

我转身,不再看那根浸透了自己鲜血的灯骨,也不再看常英绝望的脸。一步步走回冰冷的御案前。案上,那封空白的后续诏书摊开着。

提笔。狼毫饱蘸浓墨,却仿佛重逾千钧。心口的剧痛如同潮汐,一波波冲击着摇摇欲坠的神智。指尖冰凉,几乎握不住笔杆。

墨迹在雪白的绢帛上艰难地蜿蜒:

“朕之血,不足惜;”

笔锋一顿,一滴冷汗沿着额角滑落,砸在绢帛上,晕开一小片湿痕。胸口的闷痛几乎让人窒息。我深吸一口带着血腥味的寒气,继续落笔,每一个字都像是在用自己的骨头刻划:

“朕之悔,不足赎。”

“惟愿——”写到此处,胸腔里翻涌的气血再也压制不住,喉头腥甜上涌,被我强行咽下,只余一丝铁锈味在唇齿间弥漫。手臂因脱力和剧痛而微微颤抖,笔下的字迹却反而透出一股孤注一掷的、近乎狰狞的力道:

“万灯为路,引她魂归。”

最后一笔落下,仿佛抽干了全身最后一丝力气。狼毫脱手,滚落在冰冷的金砖地面。我撑着御案边缘,才勉强稳住身形。眼前阵阵发黑,耳中嗡鸣不止,城楼下隐约传来的百姓喧哗变得遥远而模糊。

殿外,随着一声悠长的号角,第一盏浸透了帝王心头血的伊桑花灯,在东华门的最高处,幽幽地、挣扎般地,亮了起来。紧接着,第二盏,第三盏……如同被点燃的星辰,沿着九座巨大的城门蔓延开去,渐次点亮了深沉的夜幕。

万灯璀璨,煌煌如昼,将整个皇城映照得如同琉璃仙境。百姓的欢呼声浪如同潮水般涌起,庆贺着这提前的“春焰节”,为“燕妃”祈福。

只有这冰冷的城楼之上,只有这灯火辉煌背后的阴影里,常英捧着那碗早已凉透的药,跪在冰冷的地上,看着他的帝王倚着御案,脸色在辉煌灯火的映照下,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死寂的苍白。心口的龙袍,暗红的湿痕正在无声地、缓慢地,洇开。

万灯如海,是路,也是他亲手点燃、通向自我毁灭的祭坛之火。

雪,终于在破晓时分停了。铅灰色的云层被撕开一道缝隙,漏下几缕稀薄却刺目的天光,冷冷地照在覆盖着厚厚积雪的皇城上。万籁俱寂,只有风掠过琉璃瓦和积雪的细微呜咽。空气凛冽得吸一口都像咽下冰渣,带着雪后特有的、洁净又死寂的气息。

我抱着子顾,一步一步踏上东华门冰冷的石阶。每一步都踏得极沉,脚下积雪被压实发出“咯吱”的呻吟。心口的伤处如同被无数细小的冰针反复穿刺,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撕裂的痛楚,眼前阵阵发黑,冷汗浸透了内衫,又被寒风吹得冰冷刺骨,贴在背上。怀里的人轻得几乎没有重量,像一捧随时会散去的雪。她身上那件御寒的雪狐裘裹得很紧,却依旧挡不住从她体内透出的、一种深不见底的寒意,间或又窜起一阵令人心惊的滚烫。她的呼吸微弱得如同游丝,拂在我的颈侧,时断时续。

终于踏上最高的城楼。寒风毫无遮挡地呼啸而过,卷起龙袍的下摆和子顾散落在我臂弯的几缕乌发。眼前豁然开朗。

脚下,是昨夜燃起的万盏灯火。

经过一夜燃烧,灯油混合着浸透灯骨的心头血,散发出一种奇异的、带着淡淡腥气的暖光。它们密密麻麻,沿着九座巍峨的城门,沿着纵横交错的御道,沿着鳞次栉比的屋宇檐角,铺陈开去,一直延伸到目光所能及的雪原尽头。晨光熹微,天幕是冰冷的灰蓝,而这由无数微弱光点汇聚而成的灯河,在覆雪的皇城上缓缓流动,闪烁着,跳跃着,竟真如一条被硬生生从九天之上拽落凡尘的星河!璀璨,浩瀚,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辉煌,将尚未完全苏醒的皇城映照得如同虚幻的琉璃梦境。百姓们大概还在温暖的被窝里回味昨夜的盛景,此刻的皇城,安静地匍匐在这片由帝王之血点燃的光海之下,沉默而壮观。

子顾的头无力地靠在我冰冷的颈窝。她的身体依旧在冰与火的炼狱中挣扎,意识似乎沉在无边的混沌深处。城楼的风太冷了,我下意识地将她往怀里紧了紧,试图用自己同样所剩无几的体温去捂热她。

就在这时,怀里那冰冷又滚烫的身躯,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她苍白的、几乎没有血色的唇瓣,几不可察地翕动着,像濒死的蝶翼在寒风中徒劳地颤动。过了许久,一丝微弱到极致、轻得如同雪花飘落冰面的气音,才艰难地逸了出来:

“……灯?”

我的心猛地一缩,像是被那微弱的声音狠狠攥了一把。低头看去。

晨光与灯火的辉映下,她紧闭的眼睫上,不知何时凝结了一颗极小、极晶莹的水珠。那不是泪,是寒霜遇暖将融未融的痕迹。那水珠折射着脚下浩瀚的灯海,在她苍白的肌肤上凝成一点微弱却清晰的光斑,如同黑夜尽头一颗孤独的星子。

“是,”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干涩、沙哑,却竭力放得轻柔,仿佛怕惊扰了什么,“灯。你……喜欢的灯。”每一个字出口,都带着心口撕裂的痛楚和喉头翻涌的铁锈味。

她似乎听到了。那覆盖着霜花的睫毛,极其缓慢、极其费力地,颤动了一下。然后,她那藏在裘毯下的右手,竟极其缓慢地抬了起来。动作僵硬而艰难。指尖微微颤抖着,指向了城楼下方,那片辉煌灯海中的一个角落。

我的目光顺着她微颤的指尖望去。

在那片由万千暖黄光点组成的璀璨星河里,有那么一盏灯,突兀地沉默着。它孤零零地悬挂在西北角一座偏僻的望楼檐角,灯罩完好,却漆黑一片,没有一丝光亮透出。在它周围流动的光河里,它像一个被遗忘的、冰冷的黑洞,一个刺眼的、无法忽视的缺失。昨夜取血时,是这里吗?还是灯油燃尽?或是……那滴心血终究没能唤醒这根灯骨?

“……为什么……”子顾的声音再次响起,比刚才更轻,更飘忽,带着一种孩童般的困惑和不解,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去思考这个微不足道的异常,“……不亮?”

那轻飘飘的三个字,却像三把烧红的匕首,狠狠捅进了我的心窝!昨夜城楼上的血腥,常英绝望的哭喊,万灯点燃时身体的虚脱与冰冷,还有寂镜那句“让她把刀放下”的残酷预言……所有刻意压下的沉重与绝望,瞬间被这单纯的疑问狠狠撕开!

我猛地收紧手臂,将她身躯死死箍在怀里,仿佛这样就能填补那个缺失的光点,就能阻止她灵魂的继续流失。喉咙里像被塞满了滚烫的砂砾和冰冷的雪块,又苦又涩又堵,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城楼下万灯流淌的光映在我眼中,却只感到一片刺骨的冰冷和眩晕。

寒风卷过,吹得她睫毛上那点将融的光斑微微闪烁。

我强迫自己低下头,下颌轻轻抵着她散发着淡淡药味的发顶。视线越过她的发丝,死死钉住那盏漆黑、沉默的孤灯。胸腔里翻江倒海,痛楚、悔恨、无力感几乎要将我撕裂。最终,一个破碎的、带着血腥气和巨大空洞的承诺,还是艰难地挤出了干裂的嘴唇,轻得像叹息,又重得像山峦,砸在这死寂的城楼之上:

“等你回来……”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每一个音节都像在砂纸上磨过,“它就亮了。”

寒风呼啸着,卷走了这轻飘飘的谎言,也卷走了她睫毛上最后一点微光。她在我怀里,似乎又沉入了那无边的混沌,只有指尖还残留着一点指向黑暗的倔强。脚下的星河依旧璀璨流淌,映照着雪后初霁的冰冷皇城,也映照着城楼上这对依偎的身影——一个怀抱着一捧将熄的残雪,一个用谎言点燃着通向虚无的灯路。那盏不亮的灯,像一只冰冷的眼睛,在辉煌的星河深处,无声地凝视着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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