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的金光浸透龙府院墙,青石板染上暖色,却半点暖不进跪在角落老孟的心里。那一声声压抑的叹息,重过廊下沉厚的拴马石,一下下敲在抱臂游廊下十五岁少年龙英雄的心上。龙英雄一身窄袖劲装,剑眉蹙紧:“老孟,脑袋都快栽进地里了,你到底愁个甚么?”
老孟抬起头,沟壑遍布的脸上,浑浊老泪蜿蜒爬行。“少爷…”他喉咙哽住,仿佛塞了团破棉絮,“小的那老娘…病得不成了,医馆先生说要续命,没个一二百两雪花银,吊不住那口残气啊…”他抖索着摸索腰间,“可小的…小的这把贱骨头熬到油尽灯枯,也就攒了这点子钱…”一只青筋虬结的手摊开,掌心是散乱堆积的碎银铜板,孤零零三锭稍大的银块,总不过三十两光景,寒酸得可怜。
三十两,龙英雄心中默念,离那救命之数,隔着一座须弥山。他自幼混不吝,万事皆可试,此刻心头却猛地窜起一股灼灼意气。“钱你拿来,”少年声音清朗,带着不容置疑斩落,“我帮你想法子。”
老孟惊住了,泪都忘了流:“少爷?这、这如何使得…”然少爷为人他是深知的,纵荒唐却也磊落。横竖是条死路,老孟心一横,将那散乱微薄的所有希望,如同托付命根子般,全数颤颤巍巍递到龙英雄手上,沉甸甸,又轻飘飘。
龙英雄转身便走,步履带着少年人的锐气。他身后数十步远的重檐后,两抹几乎融入暗影的身影如壁虎游墙,无声地跟上。他母亲木婉清担忧,早安排了府中最顶尖的两位暗卫,更严令若遇凶险,一人须即刻飞身回府报讯。
秦国皇城秦安城的西市喧嚣渐起,商贩吆喝声浪混着各色食物的气味,人潮如浊流涌动。转入一偏僻巷弄,嘈杂顿转为鼎沸人声,夹着骰子撞击木盅的清脆急响——“买定离手!”——“开了!通杀!”龙英雄在一面污迹斑斑、悬着个斑驳“金钩”牌匾的门楼前站定,喧闹与热烘烘的汗气、廉价脂粉气扑面。赌坊内灯火昏黄,烟气缭绕,一张张或狂热或绝望的面孔在光影下变形扭曲。金钩坊,这片浑浊漩涡的中心,此刻是他唯一的指望。
他攥了攥拳,越过哄闹人群,直奔正中那张巨大的骰盅台。瓷碗、骰盅、木拍声噼啪响动,喧嚣入耳。
十两银锭啪一声落在油亮的“大”字区域。周围几张赌红眼的脸扫了一眼这明显初涉赌局的生嫩小子,或嘲弄,或漠不关心。庄家面无表情揭开铜盅——“四、五、六,大!”清脆的叮当声,十两变二十两。
眼睛扫过钱堆,“再来,‘大’!”二十两推向原处,龙英雄毫无犹疑。盅盖再开,喧哗稍歇——“二、三、六,十一点,大!”银锭叮叮响着垒向龙英雄一方。
五十两,全数推上“大”。铜盅揭开的瞬间似有凝滞——“三、六、六,十五点,大!”
一百两白银堆在面前,微沉的重量却未能压下心底那躁动:“慢……太慢了!”这点雪球堆积,何日能滚到老孟娘亲的救命山巅?他眼眸锐光一现,一百两骤然移向赌台边角一个画着骰子三点图案的狭小暗格。“全押,三点!”
赌桌死寂。买“对子”、“花点”已是异类,押“三点”独赢百倍赔率?只蠢人一搏罢了!“小子!”一粗鲁赌客骂咧起来,“你他娘的银子是大风刮来的?丢水里还能听个响!”庄家嘴角那丝僵硬的笑意终于漾开,像看着一头撞向屠刀的肥羊。骰盅在庄家手中翻飞如蝶,带着凌厉的风声狠狠砸落木案!
“开——!”铜罩揭开,三枚骨制骰子赤红刺目地停在盅底:
一点、一点、一点。
血红的三点!
瞬间死寂,随即赌坊如炸开滚油——惊呼、狂叫、难以置信的怒骂轰然爆裂。二百两雪花银,刹那滚成雪崩——整整两万两!庄家那张万年不变的石头脸上第一次清晰地出现了裂纹,血色褪得干干净净。龙英雄心脏几乎撞破胸膛,喉头干燥发紧,掌心却是一片冰冷。他伸出手,径直去攫取那足以改变两条人命的二十张千两银票!
刺耳的椅子刮擦声炸裂开。“都滚出去!”如狼似虎的十几个彪形打手瞬间围拢,驱赶猪羊般粗暴轰走其余赌客。清空的赌场死一般沉寂,只闻粗重呼吸。打手中央,踱出个精瘦汉子,鹰钩鼻弯如鹰喙,一道刀疤斜劈过半张脸。正是金钩坊坐镇管事,“毒鹞子”胡鹞。“小子,”胡鹞的声音刮过人心,“拿了你的二百两本钱,滚!识相点,不然……”他指尖在腰刀上轻叩,威胁之意如寒刃临喉。
“否则如何?”龙英雄挺直背脊,面对一片狞笑的面孔不退半步,“两万两,少一钱一厘,龙府的名头踏平你金钩坊!”
“龙府?”胡鹞刀疤下冷笑扭曲,“皇帝老爷来了金钩坊也得讲规矩!”他眼中骤然凶光爆闪,下巴猛地一抬:“不识抬举!给他放放血!”
呼喝声中,数名打手饿虎般猛扑而上!
就在此刻——
“砰!”
冲在最前的两条壮汉如同被无形的攻城巨槌当胸击中,连惨叫都未及发出便倒飞而出,狠狠撞裂漆柱!一高一矮两道身影鬼魅般已拦在龙英雄身前,渊渟岳峙。高个汉子眼似寒星,冰冷扫过全场:“谁敢动我龙府少爷一丝衣角?”另一人矮些,身如磐石,声音不高,却沉沉穿透死寂:“今日此地血染三尺,明日金钩坊寸草不留!”
“龙…龙府?秦安龙府?!”胡鹞脸上那道凶戾刀疤剧烈抽动,血色瞬息褪尽。“噗通!”他自己绊倒椅子,竟狼狈摔了个滚地葫芦!他手脚并用挣扎爬起,抖得像狂风里的枯叶,冷汗顺着鬓角瀑布般倾泻。方才那饿鹰般的狠戾荡然无存,挤出来的笑容比哭难看万分:“瞎…瞎了眼的狗奴才!还不快去!快把银票,两万两!一张不少,给龙少爷如数奉上!快啊!”他尖声厉吼,如同被扼住脖子的鸡。
厚厚一叠二十张千两面额的通宝银票,被那高瘦汉子接过,确认无误后才交给龙英雄。胡鹞佝偻着腰,一路赔着卑微到泥土里的笑容,将这三人恭送出后门,直至那“毒鹞子”佝偻的身影被吱呀闭拢的黑漆大门彻底吞没,巷子深处的污浊阴冷扑面涌来。龙英雄攥着胸前衣襟里那叠滚烫厚实的银票,心脏如鼓点疯狂擂击胸腔,几乎震碎肋骨。赢了!就这么赢下来了!老孟娘的命攥在我手里!狂喜的激流在血管中冲撞奔突。
回府路上,怀中那叠硬邦邦的银票愈发炽热灼人。他指尖无声地捻动着纸角,脑子里天人交战:赌盅翻飞、血红三点带来的眩晕刺激,还未消散;老孟枯槁绝望的脸和含泪的眼,更在心底灼烧。脚步踏入清雅的龙府后园小径,喧哗的市井仿佛被无形的墙隔开。湖石旁,老孟竟直挺挺地候着,眼窝深陷,一见龙英雄身影,黯淡的眸子陡然迸发出濒死之人抓住浮木的光芒。
“少爷!”老仆声音嘶裂,带着哭腔猛扑过来,双膝触地如砸石,额头便欲砸向冷硬的青砖!
龙英雄早已抢上一步,一把死死托住他枯瘦的胳膊。“起来!”他声音有些异样的不稳。避开那双滚烫灼人的目光,他飞快探手入怀,指尖却似有了自己的意志,在最厚实那沓银票中硬生生拨开一半——整整一万两!隐秘地滑入更深、更内里的夹衣缝隙。另一沓纸钞,被他稳稳抽出,塞进老孟颤抖得几乎握不住的手中,硬挺的千两宝钞灼烫着对方冰凉的手心。
“拿着!一万两!速去回春堂请医!速去!”
老孟低头,死死盯着那叠能重燃生命的纸,不敢相信。手抖得太厉害,几乎捏碎了银票。浑浊泪水奔涌如注,顺着刀刻般的褶子滚落泥尘。“少…少爷!老奴…老奴下辈子做牛做马…”
“走!”龙英雄猛地转开脸,声音骤然拔高,像要斩断那铺天盖地的感激浪潮,“治好你娘!天快黑了,药铺要关门!”老孟被他喝得浑身一激灵,这才真的醒过来似的,紧紧攥着那包命,最后深深一叩——那头重重磕在青石上的钝响清晰可闻,随后一抹衣角仓惶消失在月洞门外。
晚风悄然起,拂过院中古树,沙沙轻响。龙英雄一动不动立在原地,胸中翻江倒海。他伸出右手,指腹悄悄捻了捻夹衣深处,那藏匿的一万两银票硬角的存在感突兀而真切,像一簇火种,烙在胸口。左掌展开,掌心里空空的,仿佛还残留着方才交付时的触感。他低头看着空落落的掌心,老孟感激涕零的悲鸣犹在耳畔,磕头的闷响似乎还震荡着膝下的青石板。
月光无声爬上飞檐,将少年挺拔的身影拉长。那掌心仿佛还残留着交付万两时的分量,暖意未散;而肋下暗藏的银票坚硬棱角,悄然顶出一点硬结的轮廓,在月色浸润下如同未开封的封印。两万两化作的两条道路于此岔开,一条通往老孟母亲苍老面容上回春的笑意,另一条则隐没于未知的赌局迷雾。龙英雄摊开空空双手,月光下指尖微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这双手刚刚握住过救命的稻草,又悄然留下了欲望的引线。赌局赢了银钱,也叩开了少年心湖的暗门;那一半被扣下的本钱,究竟是种子,还是引信?唯有未来的骰子,方能掷出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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