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阳村的猪圈总是弥漫着一股奇特的味道——天罗猪的臊气混着晒干的艾草香，在三阳烈日下蒸腾，形成一层朦胧的光晕。点点抱着可可的前腿往圈外挪时，粗布裤子已经被汗水浸得透湿，贴在腿上像层黏糊糊的皮。这头蒙猪刚满五岁，论个头已经赶上半头成年天罗猪，一身黑毛油亮得像涂了桐油，四条腿粗得像庙里的石柱子，每挪动一步都让地面微微发颤。
“死胖子，你就不能轻点？”点点咬着牙发力，肩膀上的肌肉突突直跳，像有只小老鼠在皮下乱窜。可可似乎听懂了他的抱怨，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响，尾巴却得意地左右摇摆，故意把更多体重压在他胳膊上。这已经是今天第五次抱它出圈喂食了，每次都像在跟一头倔强的小牛犊较劲。
猪圈是用青石垒的，三尺高的墙头上没设门，只在朝南的方向留了个方洞——这是罗阳村祖上传下的铁规矩，养猪不设门，既为了让猪崽子练出翻跃的灵性，也为了磨炼养猪人的臂力。点点三岁开始抱猪，从斤把重的蒙猪幼崽到如今三百斤的可可，胳膊上的茧子厚得能磨破铜钱，可每次抱可可出圈，依旧像一场酷刑。
“点点，你磨蹭啥呢？”罗石的大嗓门从晒谷场那边飘过来。这小子比点点大两岁，养的花猪虽然也壮，却温顺得像只猫，被他单手托着还能腾出另一只手抓豆饼吃。“再不动弹，罗虎叔的狼牙鞭可要来了！”
点点心里一紧。罗虎叔是村里的总教头，虎背熊腰，常年光着膀子，古铜色的肌肉上布满了深浅不一的伤疤——那是跟凶兽搏斗留下的勋章。他最见不得人偷懒，上次点点偷偷把猪食倒给野狗，就被他一鞭子抽在背上，红痕三天都没消。
他使出浑身力气把可可往外一掀，这肥猪终于肯迈动蹄子，却故意往他脚背上踩。“哎哟！”点点疼得跳起来，弯腰揉脚趾时，看见可可嘴边挂着几根他的头发——准是刚才挣扎时被这畜生啃下来的。
“你等着，等我养够十年，看我不把你宰了炖肉！”点点对着可可的肥屁股吼道。话刚出口就赶紧捂住嘴，这话要是被族老们听见，准得罚他抄一百遍祖训。罗阳村的猪是能当祖宗供的，别说宰了吃肉，就是骂一句“肥”，都可能被执法长老用藤条抽手心。
可可似乎听懂了他的威胁，突然转身用脑袋蹭他的手心，喉咙里发出讨好的呼噜声。点点的心一下子软了——这肥猪虽然调皮，却在去年冬天他发高烧时，整夜守在他床边，用身体给他取暖。村里人都说，天罗猪是上古凶兽饕餮的后裔，血脉里藏着凶性，可在点点眼里，可可就是个会撒娇、会耍脾气的伙伴。
他牵着可可往石槽走，路过祠堂时，瞥见门楣上“天罗堂”三个大字。那是村里最神圣的地方，只有养猪满三年的人才有资格进去打杂。点点摸了摸怀里揣着的木牌，那是昨天族长周爷爷亲手给他的，上面刻着“五年”两个字——从今天起，他也是能进天罗堂的人了。
天罗堂的门槛比寻常屋子高两尺，据说是为了防止凶兽闯入。点点牵着可可刚进门，就被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呛得直皱眉。十几个跟他年纪相仿的少年正蹲在地上，用刮刀清理一张巨大的熊皮，熊眼还圆睁着，仿佛临死前还在咆哮。
“新来的？”一个络腮胡大汉抬起头，他手里拎着颗血淋淋的狼头，牙齿上还挂着碎肉。点点认得他，是天罗堂的管事罗猛，养猪满十二年，据说能一拳打死山猪。
“是，我叫点点，今天刚满五年。”点点赶紧低下头，不敢看那颗狼头——他连杀鸡都怕，更别说处理凶兽尸体了。
罗猛咧嘴一笑，露出两排黄牙：“别怕，谁都是这么过来的。先去把那堆兽骨搬到后院，记得戴手套，别被骨刺扎了。”
后院堆着小山似的兽骨，有野猪的獠牙、山狼的利爪，还有些形状奇特的骨头，上面布满了孔洞——罗丫说那是裂山魈的骨头，这种凶兽能喷吐毒液，十个猎人里有九个都死在它们手里。点点戴上粗麻布手套，刚抱起一根大腿骨，就听见“咔嚓”一声，骨头缝里掉出半块嚼碎的人肉，吓得他手一松，骨头摔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胆小鬼！”旁边传来一阵哄笑。是罗石，他正费力地拖着一根象牙似的白骨头，脸上沾着黑褐色的血渍。“这点场面就吓着了？以后怎么进山打猎？”
点点的脸瞬间涨得通红，捡起骨头往墙角拖。他知道罗石说得对——在周罗山，心软的人活不过冬天。可他就是怕这些血淋淋的东西，每次看到都会想起爹临终前的样子。爹是个十年养猪手，五年前去黑风谷打猎，再也没回来，后来猎人们只找回半块染血的衣角。
“别笑他。”一个苍老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是周爷爷，他拄着龙头拐杖，慢悠悠地走进来，浑浊的眼睛扫过满地兽骨，“当年你们第一次见这些，尿裤子的可不止一个。”
罗石的脸腾地红了，赶紧低下头干活。周爷爷走到点点身边，捡起那根掉出人肉的骨头，用拐杖敲了敲：“这是铁脊熊的腿骨，你爹当年猎到过一头，皮给你娘做了褥子，肉全村分了三天才吃完。”
点点的眼圈一下子红了。他记起来了，那年冬天特别冷，娘的褥子总是暖烘烘的，原来是爹用命换来的。
“罗阳村的娃子，得学会跟这些东西打交道。”周爷爷把骨头递给点点，“凶兽不会跟你讲道理，你弱它就强，你强它就怕。养猪练的不光是力气，更是胆子。”
点点握紧骨头，用力点点头。他想起东叔——那个在莫洛城当小队长的族人，上次回村时穿着丝绸袍子，手指上戴着亮晶晶的戒指，哪里像他们这样整天跟兽骨打交道？可东叔说过，他当年在天罗堂打杂时，光是清理凶兽内脏就吐了半个月。
“对了，”周爷爷突然想起什么，“东叔托人带了些东西给你，在我屋里。”
点点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东叔是他的偶像，不仅因为他是村里第一个走出周罗山的人，更因为他每次回来，都会给孩子们讲城邦里的故事——那里有不用养猪的学堂，有会飞的马车，还有穿着纱衣的姑娘，不像村里的姑娘，整天抱着猪崽子练拳，胳膊比男人还粗。
周爷爷的屋子在祠堂后院，陈设简单，只有一张木桌、两把椅子，墙上挂着幅泛黄的画像，画着个抱着猪的壮汉——那是先祖周秉华。据说他年轻时掉进蒙猪圈，被猪咬得差点丢了命，后来却练出了举千斤的力气，还定下了抱猪练武的规矩。
“喏，这是东叔给你的。”周爷爷从柜子里拿出个油纸包，递给点点。
点点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竟是一件蓝色的短褂，料子光滑得像溪水，比村里最好的兽皮还软。“这是……绸子的？”他惊讶地睁大眼睛，东叔穿的就是这种料子！
“是莫洛城的云锦，据说一件要十头成年天罗猪才换得来。”周爷爷摸着胡子笑了，“东叔说，你快进学堂了，得有件像样的衣服。”
点点把短褂贴在脸上，凉丝丝的，一点也不像猪皮那样扎人。他想象着自己穿着这件衣服走进学堂的样子，再也不用羡慕罗石那件用山狐皮做的坎肩了。
“东叔还说，”周爷爷的脸色严肃起来，“莫洛城最近不太平，山外的妖兽越来越多，说不定要打仗。他让你好好练武，将来……或许有机会去城邦当兵。”
点点的心猛地一跳。去城邦当兵，就像东叔那样！他用力点点头，把短褂叠好放进怀里，仿佛抱住了整个未来。
回到天罗堂时，夕阳已经西斜。罗猛正在教少年们辨认兽骨：“这是风狼的尾椎，磨成粉能治风湿；这是玄龟的背甲，烧成灰能止血……”点点听得格外认真，他知道，这些知识说不定哪天就能救命。
晚饭时，点点把新短褂小心翼翼地藏在枕头下，抱着可可坐在门槛上。可可今天特别乖，把头搁在他腿上，尾巴有一下没一下地扫着地面。远处的演武场还有人在练武，喊叫声和猪哼声交织在一起，像是一首特别的歌谣。
“可可，”点点摸着它的耳朵，轻声说，“等我养够十年，就带你去莫洛城好不好？那里有不用晒太阳的猪圈，还有专门给你做的豆饼，比村里的好吃十倍。”
可可似乎听懂了，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呼噜声，还用舌头舔了舔他的手心。
夜色渐深，三个月亮爬上天空，像三颗银色的盘子，把罗阳村照得朦朦胧胧。点点躺在床上，摸着怀里的云锦短褂，心里充满了希望。他知道，养够十年还有漫长的五年，进学堂也只是开始，可他不怕。因为他有可可，有东叔的榜样，还有周爷爷的教诲。
第二天一早，点点穿上新短褂去天罗堂，引来一片羡慕的目光。罗石酸溜溜地说：“穿这么好，不怕被凶兽血弄脏了？”点点只是笑笑，他知道，这件短褂不仅是件衣服，更是东叔对他的期望，也是他对自己的承诺。
罗猛今天教他们辨识凶兽踪迹。他在地上画出各种脚印：“这是铁脊熊的，五个脚趾，掌纹深；这是裂山魈的，前掌比后掌大，因为它们总用前爪抓东西……”点点学得格外用心，把每种脚印都记在心里。
中午休息时，他抱着可可坐在晒谷场边，看着村里的孩子们抱着猪崽子练拳。罗丫的小白猪最乖，被她抱在怀里还能转圈；毛球的猪最调皮，总是趁他不注意偷吃豆饼。点点突然觉得，罗阳村的日子虽然苦，却也有别样的滋味——就像可可的呼噜声，听惯了，反而觉得亲切。
“点点，发什么呆？”罗猛走过来，手里拿着块烤野猪肉，“东叔来信说，莫洛城的防卫队要招新人，问你愿不愿意去试试。”
点点的心一下子揪紧了。去莫洛城，是他梦寐以求的事。可他看了看怀里的可可，又看了看远处的天罗堂，突然有些犹豫。
“怎么，舍不得？”罗猛看出了他的心思，把肉递给可可，这肥猪一口就叼了过去，“东叔说，等你养够八年，能进山打猎了，就带你去城邦。”
点点重重地点头。他知道，现在还不是离开的时候。他要在天罗堂好好学本事，要把可可养得更壮，要像东叔那样，靠自己的力气和智慧，走出周罗山，却又不忘记自己是罗阳村的人。
风吹过晒谷场，带着猪臊味和青草香，远处的周罗山在三阳下泛着青黑色的光，像一头沉睡的巨兽。点点抱着可可站起来，朝着演武场走去。今天要学的是“猪形拳”的新招式，据说学会了，能一拳打死山狼。
他的脚步很稳，蓝色的短褂在风中飘动，像一面小小的旗帜。可可在他怀里哼唧着，仿佛在为他加油。点点知道，未来的路还很长，养够十年猪还有五年，进山打猎还有三年，去莫洛城更是遥不可及。但他不怕，因为他和可可一样，有着罗阳村人特有的韧性——就像那些不设门的猪圈，看似困住了他们，实则磨炼了他们翻越一切障碍的勇气。
这就是罗阳村的养猪人，他们的人生或许从抱着猪崽子开始，却能在凶兽环伺的周罗山站稳脚跟，甚至走出大山，在城邦里闯出一片天地。因为他们懂得，养猪不仅是养猪，更是养力气、养胆子、养心气——养出一股子能在苦日子里开出花来的韧劲。
点点的故事，才刚刚开始。而在罗阳村，像他这样的孩子还有很多，他们抱着猪崽子，迎着三阳，一步步走向属于自己的未来。他们的路或许布满荆棘，却也藏着无限可能，就像那从不设门的猪圈，看似封闭，实则通往广阔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