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贞为彰显与民同乐,正月十一日至二十日放假十日,举国同庆。自建朝以来就有“上元十夜灯”,天子会在午门城楼设置鳌山灯,特许百姓入宫观灯,并赐宴群臣,百官可张灯饮酒为乐,一派盛世气象。
要知道大贞全年不过十来天假期,一个上元节就占了近二分之一,那可真是百官的狂欢日。
管它什么大案要案,都没有放假重要。忙了一年,还不让人歇歇嘛!
长街上火树嶙峋,红云片片,万盏明灯层层叠叠,仿若一步踏进了蓬莱仙境。工匠们把七彩薄纱搭成一片,在皎洁的月光和璀璨的灯光下,宛如星河垂落,玲珑世界。
除了常见的花鸟灯,还有效孟姜之节的媳妇灯,展孔孟之道的秀才灯,画着钟馗共小妹的通判灯,洁白点点宛如星辰的雪花灯,平吞绿藻的鲇鱼灯,驮奇珍异宝的青狮灯,降邪神的师波灯......光华夺目,果然是京师风范。
“姑娘您看,那是七真五老献丹书呢,”扶桑激动地指着前方,仙人老君手持法器与丹书,脚踏祥云,在火机的催动下行走、捧书,活灵活现,就像真神仙走到面前一样。
陆青给扶桑买了一对银蛾别上,去年扶桑没能出府观灯,今年能出门观灯,小丫鬟兴奋得蹦蹦跳跳。
蒙着眼的百戏人持长杆,在悬在高空的绳索上跳跃,另有一对以肩为梯,叠摞成三层塔状的罗汉,把扶桑惊得直呼。陆松看踢弄人连续颠了几十个球不落地,更有甚者花式凌空接球,大方地赏了十两银子,围观的姑娘们见俊俏少年出手阔绰,纷纷羞红了脸。
走了两步忽然锣鼓声响起,悬丝木偶的傀儡戏开演了,唱的是英国公三败黎王与三宝太监下西洋,药发傀儡配合风帆升降,雄浑壮阔,伶人唱跳俱佳,人群掌声连连。
“松儿,这个官人灯给你。”陆青指着那盏形貌俱佳的官人灯,去年她给夕哥儿买了一盏官人灯,那孩子笑得开心极了,拎着灯到处奔。今年她还要买一盏,也送给弟弟。
“这位公子一看就是人中龙凤,魁星高照,将来必是平步青云,官运亨通,光宗耀祖,小登科后大登科。”摊贩接过婢女给的十两银子,乐开了花,这钱够买他一车的灯笼了,真是阔气的贵人,一口气把他生平能想起来的吉祥话都念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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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喏,这个滚灯给你。”沈寒把一个小巧可爱的滚灯递给沈夕。这个灯一旦点燃烛火,里面的滚灯就会任意滚动,民间管这个叫财源滚滚。
一路上,沈寒给沈夕买吃食,给丫鬟们买贴了碎银箔的雪柳,大家都笑意盈盈,唯有沈漫冷眼瞧着,不发一语。
沈夕两只手抓满了沿途买的吃食,一边努力往嘴里塞,一边去抓灯。甜糟羹喝得急,顺着领口流下来,一抹就污黏黏的一片。
“哎呀,脏死了。”沈漫蹙着眉。出门前,郡主特意让人给夕哥儿换了套干净的袄子,重新净面梳头,这没多一会,又弄了一身。
一把扯过沈夕,拍掉他手上的糖堆儿,“珍珠,还不给少爷擦干净。”沈漫躲开沈夕的手,整天脏兮兮的,平时阿娘在有人看着他,晚上阿娘要伺候祖母捏肩捶腿没空出来,便只能由她带着弟弟出来。
出门前阿娘千叮咛万嘱咐要看顾好弟弟,外面拐子多,还有莫要让人欺负他。梁王和郡主也派了人远远跟着保护,有婆子有丫鬟还有侍卫,要她怎么照顾。何况沈夕就是个傻子,谁会拐带一个痴傻儿,他除了吃就是玩,有什么好看的。
沈夕看着被拍到地上的果子,咧嘴要哭,忽地身旁窜起绚烂的花火,一个个匣中迸发出只只翠鸟,翠禽吐焰这一幕奇幻景象瞬间吸引了他,呆呆地看过去。
“前面是闹花会呢,人太多了,”鼓乐喧天,开路、中幡、杠箱、官儿、五虎棍、跨鼓、花钹、高跷、秧歌、什不闲、耍坛子、耍狮子......游手随地演唱,堵得水泄不通。
“姑娘,前面那些人在走桥,我们也去吧。”溪雪护着沈寒不被人群挤到,“今日姑娘得好好走走,消除百病。”
“长姐,去走桥吧,”陆松指着前面三五成群走桥的白衣女子,把手里的官人灯递给陆青,“走一走,长姐定能消灾解难,否极泰来。”
走桥是上元节的传统习俗,女子结伴持灯走桥可以消除百病,百姓管这个叫“此夜鬼穴空,百病尽归尘土中”。
去年上元节,陆青也走过,不过是和郡主一起走的太平桥,逛了三四里长的黄河九曲灯后,她都累得走不动了,郡主拉着她要去走桥。
出门前,扶桑给她换了一套织金如意灯笼纹白绫袄,金线和彩线交替出八宝璎珞的吉祥纹样,配蓝缎裙,裙襕织绣了回纹,寓意福寿绵长,外罩了一件石青色缠枝纹兔毛斗篷保暖。扶桑说京师的特色就是上元节女子观灯要穿白衣,也叫月光衣,象征着月神会来庇佑你。
桥上的女子三三两两挤在一起,月光皎洁,白衣轻盈,远远看去像是星河垂下一根根烟火丝线,串起一粒粒珍珠。诗文里写“葱绫浅斗月华娇”,大概就是这幅场景吧。
陆青缓缓踏上石桥,今年走桥她不为自己,为郡主祈福。人多拥挤,她的斗篷被人用力扯住,“姐姐,姐姐。”熟悉又稚嫩地叫声,把陆青定在原地。
是,是沈夕。
沈夕拽着她的斗篷,憨笑着看她,“姐姐,姐姐。”
滚灯如月光移到掌心,那张熟悉的脸近在眼前,眼睛里澄明透亮,弟弟认出她来了吗?她已经不是沈寒了呀。
沈夕把滚灯夹在胸前,伸手去拿陆青手中的官人灯,吃吃地笑,“姐姐,灯,灯。”
夕哥儿,陆青把官人灯递过去。
“呀,少爷。”珍珠慌张挤过来,“您跑那么快做什么,婢子差点追不上。”抬头看一身贵气的陆青,这金地白花的妆缎白绫袄,蝙蝠衔灯纹玉雕禁步,吓了一跳,用力扯掉沈夕的手,边擦边道歉,“这位姑娘,对不住对不住,我家少爷是个傻子,您别见怪。”
这要是弄脏了这些名门贵女的缎袄,她可赔不起,回去是要被秦姨娘打死的。她就分神看了眼灯火,这个傻子就乱跑惹事。
珍珠又气又急,絮絮叨叨讲了半天,对方毫无反应,珍珠奇怪地抬头,见陆青怔在原地,这位美丽又高贵的姑娘,莫不是个聋子?
“这——”珍珠还想开口,被人打断。
“这位,是陆大姑娘吧。”如蜜糖般甜润的嗓音响起,这张看了十几年的脸,沈寒目不转睛地看着对面这个陌生又熟悉的自己。
箫鼓声闻,灯火洪流,宝马雕车香尘片片,华服男女金翠耀目,游人如织陶醉其中。
落第秀才猜灯谜,嬉闹小童抢花灯,货郎担担叮当响,戏子伶人洒香汗,相士掌中论乾坤。
人潮汹涌来去,熙熙攘攘中,琉璃灯影后,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是,沈二姑娘。”陆青捏紧指尖,迎面而来。
醒来后的担心与惶恐,迷茫与不安,害怕与无措,在这一刻落定桥上。
东风夜放花千树,原来你在灯火阑珊处。
别来无恙。
你还活着,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