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皇子朱载润的院子离库房不远。朱载铎冲进去时,朱载润正裹着锦被坐在暖炕上,就着烛光,看闲书,吃栗子。被四弟风风火火闯进来,吓了一跳。
“二哥!二哥救命!”朱载铎扑到炕边,抓住朱载润的手臂就摇。
“哎哟我的小祖宗!”朱载润被他摇得书页横飞,栗子翻滚,就没好气地甩开他的手,“又怎么了?我的七千两还没着落呢!要钱直接去找你嫂子我媳妇,我现在就剩下几吊零花钱了!”
“不是钱!是细眼!她…?”朱载铎声音带着哭腔。
“细眼?”朱载润愣了一下,“啊,她啊,我记得那小丫头片子,以前没少出力,怎么?犯错误了?唉,都是苦出身,小姑娘不容易,犯错误咱们教育教育就行,不是我说你啊……”
“不是,不是……”小四爷一时间词不达意“她!她穿得跟没有一样!……就跪在我房里!她…她是不是想害我!”
朱载润小眼睛滴溜溜一转,神秘一笑,掰着手指头,压低声音,凑近朱载铎悄声说:“老四啊,你听哥说。你看啊,咱们呢,就把她收了!按府里的规矩,月例银子、四季衣裳、胭脂水粉、伺候的丫头婆子…加起来,哎,一个月撑死了二十两。更何况这丫头苦命人出身,不一定这么铺张,你给口饭吃,服服帖帖伺候你!哎,这苦出身,你别嫌弃,梁红玉那也是苦出身啊,她没那么多花花肠子,真拿你当菩萨,听哥哥一句,又花不了多少钱,咱就养起来又能怎么的。这次你打仗花掉的够特么养几百个!这事我说了算,不行从我府上出钱,这点钱还不在话下!”
他拍了拍弟弟的肩膀:“去吧去吧,你这岁数……也该开荤了,多生孩子少打仗……那……省钱省心!”
划算?省钱?朱载铎看着二哥,这哪是钱的事!他失魂落魄地退出来。
只剩下三哥了,这老夫子,天天就会跟那帮子文人辩经扯皮,朱载铎是真不想搭理,可事到如今又如何呢?可是又一想,三哥和现在的嫂子,那个叫日雅的扎兰族,那是追了姑娘几个月不成,又是弹琴又是写诗,憋屈几个月没说明白,最后姑娘倒采花把他扛过肩头扔进帐篷,私定终身成了事。他明白个屁,去问他还不如自己想……巨大的无助感攫住了他。那去找谁?大姐?大姐朱载仪……算了。一想到大姐一丝不苟的冠冕朝服,冷若冰霜的面容,朱载铎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
父皇…他肯定知道!…可是…嗨!怎么是自己亲爹,我不找你还能去找谁?他一咬牙,朝着让他倍感压力的皇宫方向,跌跌撞撞地跑去。
夜已极深。养心殿东暖阁的灯火却依旧亮着,在沉沉的宫苑夜色中,像一只孤独而警觉的眼睛。
朱载铎被大太监冯堡引进来时,心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他低着头,不敢看御案后的身影,只觉得膝盖发软,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冰冷坚硬的金砖地上,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儿…儿臣叩见父皇…”
朱弘刚并没有在批阅奏章。他只是随意地靠坐在宽大的御椅里,手里把玩着个新研发的“阴阳擎”模型,那模型底下有一个小油灯,油灯点燃,热气上升,飞轮就开始随着活塞运动噗噗地转起来,小小的铜质模型,凝着一线幽冷的锋芒。听到朱载铎的声音,他抬起眼皮,目光落在地上那个瑟瑟发抖的小儿子身上,没有立刻说话。
暖阁里静得可怕,只有烛火偶尔轻微的噼啪声。无形的压力像水银一样弥漫开来,沉甸甸地压在朱载铎的脊背上。
朱载铎被这沉默压得几乎窒息,鼓足了十二万分的勇气,才结结巴巴地开口,声音细若蚊呐,好不容易颠三倒四说完了全过程。
“儿臣…儿臣不知如何是好…求父皇…指点…”
他说得语无伦次,巨大的羞耻感和恐惧让他几乎要把头埋进金砖缝里。
“哦?”朱弘刚终于发出了一个单音。他没有惊讶,没有愤怒,甚至连眉头都没动一下。他放下那个模型,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支在御案上,双手十指交叉,下巴轻轻搁在指节上。那姿态,不像是在处理儿子棘手的桃色难题,倒像是看着一出无关紧要的热闹。
“她跪着?”朱弘刚的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喜怒,“跪着…求你?”
“是…是…”朱载铎头垂得更低,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呵呵呵,这野女子,够胆啊!”一声极轻的笑声从御案后传来。那笑声很短促,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玩味,却像冰锥一样扎进朱载铎的耳朵里,比任何斥骂都让他感到寒冷。
“老四啊,”朱弘刚的语气甚至带上了一点奇异的温和,就如同长辈在教导一个不开窍的稚子,“抬起头来。”
朱载铎浑身一僵,艰难地、一点一点地抬起头。他看到了父皇的眼睛。那双眼睛在烛光映照下,深不见底,没有白日训斥时的锐利锋芒,却沉淀着一种洞穿世事的幽暗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不,那更像是强者俯视弱者的了然。
“你怕什么?”朱弘刚的声音依旧不高,却像重锤敲在朱载铎心坎上,“你跟你老子在围场,虎豹都射过,熊罴也搏过,她一个苦窑出来的弱女子,赤手空拳,能吃了你?”
朱载铎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朱弘刚的目光似乎穿透了他的皮囊,看到了他灵魂深处的慌乱和懵懂。“你觉得,她这样豁出去,把自己剥干净了送到你面前,”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地送入朱载铎耳中,“图的,是你相貌英俊?还是你懂熬战之法,会三峰采战?你是有嫪毐的本事,还是长了潘安的脸?”
这话太直白,太粗粝,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朱载铎脸颊瞬间血红,羞愤欲死。
“还是说…”朱弘刚的语调微微上扬,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洞察,“她图的是你手指缝里,随便漏出来的一点点权柄?一点点…能让她活下去,活得稍微像个人样,不必再像野狗一样在泥地里抢食,不必脑袋别在裤腰带上,随时战死沙场的安稳保障?”
朱载铎猛地一震,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是啊!细眼那燃烧着孤注一掷火焰的眼神,再次清晰地浮现在他眼前。那眼神里,有恐惧,有渴望,有绝望…唯独没有一丝…情欲?
“情情爱爱?”朱弘刚嘴角那丝若有若无的弧度似乎深了一点点,带着一种过来人的、近乎残忍的清醒,“你现在,真玩得明白那东西?随便一个花船上唱曲的,就能骗你骗个神魂颠倒!”
他身体向后,重新靠回椅背,目光依旧锁定着呆若木鸡的儿子,语气却陡然转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重量:“她要个安稳。你能给吗?能给,就给了。给了,她也愿意给你卖命效力。至于别的…”朱弘刚轻轻挥了下手,像拂去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你这岁数,能懂个屁!”
哦!
醍醐灌顶!
是了!是了!
父皇太明白一切是怎么回事,也太明白自己想问什么!
细眼那燃烧的、孤注一掷的眼神,哪里是什么情欲?那分明是野狗被逼到绝境,对着唯一可能扔下一块骨头的贵人,摇动的尾巴!是悬崖边缘的人,对着岸上伸出的、哪怕只是一根稻草,也要死死抓住的疯狂!她要的,才不是他朱载铎这个人,是他身上这层皇子的皮!是他随随便便一句话,就能改变她卑贱如尘的命运!
什么情情爱爱?自己刚才那点少年人的羞臊和自作多情的慌乱,此刻想来简直可笑至极!
巨大的冲击过后,一种奇异的、带着冰冷金属质感的明悟感,如同带着雪花的寒风,瞬间灌满了朱载铎的心腔。父皇那双深不见底、洞穿一切的眼睛,像两盏探照灯,把他心底那点龌龊和幼稚照得无所遁形。一种从未有过的、混杂着羞耻、敬畏和一丝异样清醒的情绪,取代了之前的恐慌。
他重重地、无声地吸了一口气,额头触在冰凉的金砖上,发出沉闷的一声轻响。没有言语,这叩首却比千言万语都沉重。
“回去吧。”朱弘刚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淡,挥了挥手,“明日启程,别误了时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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