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把西坡的影子拉得老长,像条没精打采的土狗趴在地上。林默咳着嗽把最后一篓药草倒在晒谷场,胸腔里火烧似的疼,冷汗顺着额角滑进眼角,涩得他眯起了眼。
“哟,这不是咱们青云宗曾经的小凤凰吗?怎么沦落到跟我们这些杂役抢活计了?”
尖酸的笑从背后扎过来,林默没回头。他知道是外门的张猛,那人总爱揪着他三年前的旧事嚼舌根。
三年前他还是内门最年轻的弟子,灵根测试时测出罕见的双火灵根,宗主亲自赐了“凤雏”的号,说他百年难遇。可一场高烧烧了七天七夜后,丹田就像破了个窟窿,辛辛苦苦吸进的灵气存不住,修为卡在炼气三层再也没动过。
“张师兄说笑了。”林默弯腰拾掇着散落的“凝露草”,声音有点哑。他的手指很细,指节因为常年泡在药水里泛着不正常的白,虎口处还有道浅浅的疤痕——那是去年熬药时被药鼎烫的。
张猛带着两个跟班晃到他面前,皮靴故意碾过几株刚晒干的药草。“啧啧,凝露草可是好东西,可惜啊,喂给你这种丹田漏气的废物,跟浇在石头上有啥区别?”
另一个瘦高个跟班跟着哄笑:“猛哥你不知道,林师兄现在可是咱们青云宗的名人,谁不知道内门有个连杂役都不如的药罐子?”
林默的背僵了僵,攥着药篓的手指泛白。他不是没想过反抗,可炼气三层对上炼气五层,就像鸡蛋撞石头。上次跟张猛争药圃,他被打断了两根肋骨,躺了半个月,还是住在隔壁的苏师姐偷偷塞给他的续骨丹。
“让开。”他低声说,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不是怕,是气的。
“哟呵?还敢顶嘴?”张猛眼睛一瞪,伸手就去推林默的肩膀。
就在这时,晒谷场那头传来个清亮的女声:“张猛,又在欺负人?”
张猛的手僵在半空,回头看见穿月白裙的少女提着食盒走来,脸上立刻堆起笑:“苏师姐,误会,我跟林师兄闹着玩呢。”
苏清婉没理他,径直走到林默身边,蹲下来帮他捡被踩坏的药草。她的裙摆扫过地面,带起一阵淡淡的兰花香,林默闻到这味道,紧绷的肩膀悄悄松了些。
“别理他们。”苏清婉把药草放进篓子,指尖不经意碰到林默的手,发现他手心里全是冷汗,眉头轻轻蹙了下,“今天的药喝了吗?”
“还没,刚把药草晒好。”林默避开她的目光,看向远处的山尖。夕阳正一点点沉下去,把云层染成了橘红色,像他三年前测出双火灵根那天,宗主掌心腾起的火焰。
“我给你带了些吃的。”苏清婉打开食盒,里面是两个白面馒头和一小碟酱菜,“厨房今天做了肉包,我……我没抢到,下次吧。”
她说话时,耳尖微微泛红。林默知道,外门弟子每月只有两次能吃到肉包,苏清婉肯定是把自己的那份省下来了,却找了个借口。
张猛在旁边看得撇嘴,嘀咕了句“真当自己是救世主”,带着跟班灰溜溜地走了。
“谢谢师姐。”林默拿起一个馒头,温热的触感从指尖传到心里。三年前他还是众星捧月的天才时,苏清婉只是个负责洒扫的外门师妹,从来不敢跟他说话。反倒是他跌落尘埃后,只有这个shy姑娘总偷偷接济他。
“谢什么,都是同门。”苏清婉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眼神里有心疼,又有几分犹豫,“林默,我听说……内门大比下个月就要开始了。”
林默咬馒头的动作顿了顿。内门大比,那是青云宗最隆重的盛事,前三名能得到进入藏经阁顶层的机会,甚至可能被长老收为亲传弟子。放在三年前,这本该是他最期待的事。
“跟我没关系了。”他把最后一口馒头塞进嘴里,声音闷闷的,“我现在这样,连外门弟子都不如。”
“可你以前……”苏清婉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她知道林默最忌讳别人提以前,那像根刺,扎在他心里三年了。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风吹过晒谷场的沙沙声。远处的打更人敲了梆子,“咚——咚——”,两下,是酉时了。
“我该回去熬药了。”林默背起药篓,药草的苦涩味混着苏清婉留下的兰花香,在他鼻尖萦绕。
“等等。”苏清婉从腕上解下个青玉镯子,塞到他手里,“这个你拿着,去山下的药铺换点好药材吧,总喝这些廉价药草,怕是……怕是没用。”
镯子触手温润,林默认得这是苏清婉母亲留下的遗物,上次她生病都没舍得卖掉。他连忙想塞回去:“师姐,这太贵重了,我不能要。”
“拿着!”苏清婉把他的手按住,语气带着点强硬,眼眶却红了,“难道你想一辈子待在杂役处?林默,我知道你不甘心的,你的眼睛里……还有火。”
林默愣住了。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这双手曾经能轻易点燃三尺火焰,现在却连提桶水都费劲。可苏清婉说,他眼睛里还有火。
他抬起头,看见苏清婉眼里闪着亮晶晶的光,像夜空里的星星。那光芒烫得他心里某个地方猛地一跳,像有颗火星掉进了干柴堆。
“我……”他张了张嘴,想说自己真的不行了,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苏清婉怕他再拒绝,转身就跑,跑了几步又回头,冲他喊:“我相信你!”
风吹起她的白裙,像只受惊的白鹭,很快消失在山道拐角。
林默握着青玉镯子站在原地,夕阳最后一点余晖落在他脸上,把他眼底的迷茫照得清清楚楚。
他回到自己住的破院子时,天已经黑透了。院子里杂草丛生,只有屋门口那片地被他锄得干干净净,种着几株自己用的药草。三年前他住在内门的玉衡院,院里有灵泉有花树,现在这破屋连挡风的窗户纸都破了好几个洞。
他把药篓里的凝露草倒出来,借着月光分拣。这些药草是用来熬“聚气汤”的,最普通的入门丹药,对炼气期弟子有点用,可对他这丹田漏气的情况,就像往破锅里倒水,根本存不住。
但他还是每天都熬,就像苏清婉说的,他不甘心。
灶房里只有一口豁了口的陶罐,林默往罐里加水,架在石头垒的灶上,用打火石引燃晒干的药渣。火苗“噼啪”地舔着罐底,映得他脸上忽明忽暗。
他解开衣襟,胸口有块淡红色的疤痕,像片蜷缩的叶子。三年前那场高烧,他昏迷中总感觉有团火在烧自己的五脏六腑,醒来后丹田就坏了,胸口还多了这块疤。宗门里的医师来看过,都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说是练功走火入魔留下的后遗症。
“咳咳……”他又开始咳嗽,这次比下午更厉害,咳得直不起腰,最后竟咳出了一口带着血丝的痰。
林默看着地上的血痰,眼神一点点暗下去。他摸出苏清婉给的青玉镯子,镯子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光,他突然想起苏清婉说的内门大比。
要是……要是能治好丹田就好了。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掐灭了。三年来,他试过无数种方法,吃过珍贵的灵药,求过宗门里最好的医师,甚至偷偷去过禁地找传说中的仙草,都没用。
他把镯子小心翼翼地放进怀里,决定明天就去还给苏清婉。这镯子太贵重,他不能要,更不想给她希望,最后又让她失望。
陶罐里的水开了,咕嘟咕嘟地冒泡。林默把分拣好的药草放进去,绿色的草叶在沸水里翻滚,很快渗出墨绿色的汤汁,一股苦涩的味道弥漫开来。
他坐在灶前的小板凳上,看着跳动的火苗发呆。火苗映在他眼里,像极了三年前宗主掌心的火焰,温暖而有力量。那时候的他,以为自己总有一天能像宗主那样,挥手间就能引来九天神火,光耀整个青云宗。
可现在……
他自嘲地笑了笑,伸手想去拨弄柴火,手指却不小心碰到了灶边的一块黑石头。
那石头是他昨天清理院子时挖出来的,黑黢黢的,表面坑坑洼洼,看起来像块普通的顽石,他随手就扔在了灶边。
奇怪的是,当他的指尖碰到石头时,石头突然烫了一下,像块刚从火里捞出来的烙铁。
林默吓了一跳,猛地缩回手。他低头看向那块石头,发现石头表面的坑洼里,竟然渗出了一丝丝暗红色的光,像有血在里面流动。
更诡异的是,他胸口那道疤痕突然开始发烫,跟三年前高烧时的感觉一模一样,只是这次没有疼痛,反而有种……舒服的灼热感,像冬天里靠近了火炉。
“这是……”林默瞪大了眼睛,心脏“砰砰”地跳起来。他犹豫了一下,又伸出手去碰那块黑石。
这次,黑石没有烫他,反而像块吸铁石,牢牢地吸住了他的手指。他感觉一股温热的气流从指尖顺着手臂往上走,最后汇入他的胸口,被那道疤痕吸了进去。
随着气流的涌入,疤痕处的灼热感越来越强,他甚至能感觉到,那股温热的气流在顺着他的经脉慢慢游走,所过之处,原本堵塞的经脉竟然有了一丝松动的迹象。
林默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那破了个窟窿的丹田,此刻竟然像干涸的土地遇到了雨水,开始微微发烫,好像有什么东西要苏醒过来。
他死死地盯着那块黑石,只见石头表面的暗红色光芒越来越亮,最后竟像一团燃烧的炭火,而石头本身则在一点点变小,就像在被什么东西吞噬。
半个时辰后,当红石彻底消失在林默的指尖,他突然感觉丹田猛地一缩,随后一股从未有过的暖流涌了出来,顺着经脉流遍全身。
他下意识地按照三年前修炼的《青云诀》心法运转这股暖流,惊讶地发现,这股暖流竟然没有像以前那样从丹田的“窟窿”里漏掉,反而在丹田盘旋了一圈后,变得更加凝练。
“这……这是……”林默激动得浑身发抖,他能感觉到,自己的修为竟然在缓缓提升,虽然很慢,但确确实实在动!
三年了,整整三年,他的修为像死水一样停滞不前,今天竟然……
他猛地看向自己的手,手心还残留着黑石的温度。那块看似普通的顽石,到底是什么东西?为什么会有这种效果?
他低头看向胸口的疤痕,疤痕已经不烫了,但他能感觉到,疤痕下面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激活了,正源源不断地散发着微弱的热量。
就在这时,他听到院子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有人在扒墙头。
林默立刻警惕起来,熄灭了灶里的火,悄无声息地走到门口,透过门缝往外看。
月光下,两个黑影正趴在院墙上,鬼鬼祟祟地往院里张望,其中一个的声音压低了说:“猛哥,你确定那废物在这里?”
是张猛的声音!
另一个声音回答:“肯定在,苏清婉那小娘们天天往这跑,那废物肯定藏了什么好东西。今天我看见苏清婉给了他个镯子,说不定是啥宝贝。”
林默的心沉了下去。张猛竟然是为了镯子来的。
他下意识地摸向怀里的青玉镯子,又看了看灶台上还在冒着热气的药罐。现在的他,就算修为有了一丝松动,也绝对不是炼气五层的张猛的对手。
怎么办?
墙头上的两个黑影已经开始往下跳了,“咚”的一声闷响,是张猛先跳了下来,他手里还拿着根木棍,脸上带着贪婪的笑:“林默,把苏清婉给你的镯子交出来,哥哥可以饶你一顿打。”
林默握紧了拳头,后背紧紧贴着冰冷的门板。他能感觉到,丹田那股刚涌出来的暖流正在快速运转,胸口的疤痕也在微微发烫,好像在呼应着他的情绪。
他看着张猛一步步逼近,看着他脸上嚣张的笑容,三年来所受的委屈、嘲笑、不甘,像潮水一样涌上心头。
凭什么?
凭什么他要被这样欺负?凭什么曾经的天才要沦为别人的笑柄?凭什么他连保护自己、保护想保护的人的能力都没有?
“不交是吧?”张猛见他不说话,举起了手里的木棍,“看来不给你点教训,你是不知道马王爷有三只眼!”
木棍带着风声砸向林默的头,林默下意识地闭上了眼,可预想中的疼痛没有传来。
他睁开眼,惊讶地发现,自己的手掌前竟然腾起了一小簇火苗。
那火苗只有手指那么长,橘红色的,在月光下跳动着,像个调皮的精灵。就是这簇小小的火苗,竟然挡住了张猛的木棍,木棍的前端被烧得焦黑,冒着青烟。
张猛和他的跟班都愣住了,脸上写满了不可思议。
“火……火焰?”张猛结结巴巴地说,“你不是丹田破碎,连引气入体都做不到了吗?怎么可能……”
林默也愣住了。他看着自己掌心的火苗,感觉那簇火焰像是从自己的骨头缝里钻出来的,带着熟悉又陌生的温度。
三年了,他已经三年没能凝聚出一丝火焰了。
胸口的疤痕烫得更厉害了,丹田的暖流也在疯狂运转,他能感觉到,那簇火苗正在一点点变大,散发出灼热的气息。
林默的眼睛亮了起来,像被点燃的星辰。他看着惊慌失措的张猛,嘴角缓缓勾起一个弧度,那是三年来,他第一次露出这样带着锋芒的笑。
“谁说我不行了?”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了张猛的心上。
火苗在他掌心腾跃,映得他半边脸亮堂堂的,另一半脸隐在阴影里,看不真切。只有那双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光,像两簇重新燃起的——
烬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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