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历史小说 > 墨劫残卷 > 第十一章:卞三娘的灶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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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洛水灯会的喧嚣与混乱,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迅速被洛阳城巨大的、冰冷的绝望所吞噬。姜尘一行人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如同被驱赶的羊群,随着更大一股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流民潮,被挤出残破的城门,涌向城外更广阔的、充满未知凶险的荒野。

最终,他们在一座早已废弃、半塌的山神庙里勉强安顿下来。庙宇荒凉破败,神像蒙尘断首,蛛网如同破败的经幡垂挂。寒风从坍塌的墙壁豁口和破损的窗棂中肆无忌惮地灌入,裹挟着尘土和枯草的腐朽气息。空气中弥漫着汗臭、霉味、血腥气(有人带着伤),以及一种深入骨髓的、对未来的茫然恐惧。

这里聚集了不下百人,都是从洛阳城中逃出的幸存者,如同惊弓之鸟,在寒冷和饥饿中瑟瑟发抖。哭泣声、呻吟声、压抑的咳嗽声和绝望的叹息交织在一起,形成一曲低沉而令人窒息的乱世悲歌。

卞三娘,这个在纸坊时就展现出市井精明的妇人,此刻成了这群流民中一个微妙的存在。她肥胖的身体裹在一件不知从哪里扒来的、大了好几号的破旧棉袄里,显得臃肿而笨拙。但那双小眼睛里闪烁的光芒,却比任何时候都更加锐利、更加活络。她像一条经验丰富的老鲶鱼,在浑浊的泥水中迅速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她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口豁了边的破铁锅,又寻了些半湿不干的柴禾,在破庙大殿中央相对避风的角落,用几块断砖垒起了一个简陋的灶台。当第一缕带着呛人烟气的火苗蹿起时,几乎吸引了庙内所有人的目光。那微弱的火光和热量,在冰冷绝望的黑暗中,成了唯一的慰藉和希望。

“来来来!都别傻愣着!有锅了!有火了!”卞三娘扯着嗓子,声音带着一种刻意放大的热情,“都凑近点!暖和暖和!这天寒地冻的,冻死了可没人收尸!”她一边吆喝,一边手脚麻利地从自己那个鼓鼓囊囊、沾满泥污的粗布包袱里往外掏东西——几把干瘪发霉的杂粮(不知何时藏下的)、一小块硬得像石头的盐巴、甚至还有一小捆蔫巴巴、不知名的野菜!

人群骚动起来,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饿狼,眼睛死死盯着那口开始冒热气的破锅。几个孩子忍不住吞咽着口水,发出咕噜噜的声音。

“三娘…这…这粮食…”一个面黄肌瘦的老汉颤巍巍地开口,眼中满是渴望。

“粮食?”卞三娘眼睛一瞪,脸上的热情瞬间收敛了几分,换上一副精明算计的表情,“粮食是天上掉下来的?是我卞三娘从牙缝里省出来的!还有这锅,这柴火,哪样不是费心费力弄来的?大家伙儿想暖暖身子,填填肚子,行!可也不能白吃白喝不是?”她目光扫过人群,声音拔高,“这样!谁有能用的家伙什?破碗、瓦罐都行!谁还能寻点柴火、挖点能吃的草根树皮?都拿出来!咱们按人头凑份子!一起煮了,分着吃!公平!”

她的话立刻引起一阵交头接耳。有人犹豫,有人翻找自己仅有的破家当,也有人眼神闪烁,显然在打别的主意。卞三娘也不急,自顾自地往锅里添水,将那点可怜的杂粮和野菜撕碎了扔进去,用一根磨得光滑的木棍慢慢搅动。随着水温升高,一股混合着霉味、焦糊味和野菜苦涩气的、极其寡淡的“粥”味开始弥漫开来。这味道对于饥肠辘辘的人来说,无异于琼浆玉液。

很快,有人拿出了豁口的陶碗,有人贡献了几根捡来的湿柴,还有人真的挖来了一些苦涩的草根。卞三娘指挥若定,如同一个经验丰富的掌柜,将东西登记(用树枝在地上划痕),然后开始分配那点稀薄的糊糊。她分得极其“公平”,每人碗里几乎一样多,清汤寡水,能照见人影。但她自己盛的时候,勺子总会不经意地在锅底多捞几下,碗里的糊糊明显稠厚一些。这细微的差别,在昏暗的光线下,在饥饿的驱使下,竟无人当场点破。

姜尘靠在最角落一根冰冷的石柱上,冷眼看着这一切。右臂墨痕的冰冷蚀痛如同跗骨之蛆,胸中那股因吞噬过多煞气而产生的“饱胀感”依旧沉甸甸地坠着,让他对食物毫无欲望,甚至感到恶心。他看着卞三娘那熟练的、带着市井狡黠的运作,看着那群流民因一口热汤而暂时忘却恐惧、眼中燃起卑微希望的样子,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是鄙夷?是悲哀?还是……一丝可悲的认同?

在这朝不保夕的乱世,所谓的道德、尊严,在生存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卞三娘的精明算计,何尝不是一种在绝境中挣扎求生的本能?她克扣的那点口粮,或许就是她活下去的倚仗。只是这种生存方式,带着一种令人齿冷的、赤裸裸的市侩与冷漠。

“姜郎君…蔡娘子…还有小雀儿…”卞三娘端着三碗明显比其他人略“稠”一点的糊糊,脸上堆着殷勤的笑容凑了过来,“快趁热吃点!暖暖身子!这鬼天气,冻坏了可不得了!”

蔡琰抱着焦尾琴,坐在离姜尘不远处的干草堆上,闻言只是微微抬了抬眼,眼神清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她没接碗,只是轻轻摇了摇头。灯会那晚的混乱,甄宓那惊鸿一瞥后消失的白色身影,还有姜尘呕血跪地的绝望,都让她心力交瘁。她怀中紧紧抱着雀儿(貂蝉),雀儿小小的身体蜷缩着,墨玉般的眼睛警惕地看着卞三娘递过来的碗,小手死死攥着蔡琰的衣角,颈间那荆棘囚鸟般的烙印在昏暗的光线下若隐若现。

姜尘看着卞三娘递到眼前的碗,那浑浊的糊糊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味。他胃里一阵翻腾,强压下呕吐的欲望,嘶哑道:“多谢…我不饿。”

卞三娘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堆得更满:“哎哟!姜郎君!您可是咱们的主心骨!不吃饭怎么行?您看看您这脸色…白的吓人!多少吃点!多少吃点!”她不由分说地将碗往姜尘手里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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