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一二年,民国元年。
徽州城头那面飘扬了二百六十八年的大清黄龙旗,终究是落地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面崭新的、象征着“五族共和”的五色旗。
旗帜的更迭,并未给这座古老的城池带来多少新生气象,反而像是揭开了一个潘多拉的魔盒,释放出了潜藏在人心深处的欲望与野心。
林默的政治盟友,新任的徽州都督谭延闿,无疑是这场时代洪流中最得意的弄潮儿。
凭借着在南方光复运动中的拥立之功,他的权势如日中天。
都督府,这座曾经的前清衙门,如今门槛几乎要被踏破。身着西式军服的年轻军官、脑后还留着辫子印记的前清遗老、嗅觉灵敏的商贾士绅……各色人等,如过江之鲫,汇聚于此,共同烘托着那位新主人的赫赫威势。
谭延闿,已然成了整个徽州,乃至长江中下游数省,无人敢于小觑的实力派。
权力的滋味,最能改变一个人。
对于林家,谭延闿的态度也发生了某种微妙的质变。
盟友?财神?
这些词汇,已经不足以满足他的胃口。他需要的是更深层次的捆绑,是将林家这台强大的财富机器,彻底变成他这辆军事战车上一个不可或令、无法拆卸的零件。
都督府的宴会,一场接着一场。
名义是庆贺共和,实则每一次,主角都是林家的家主,林正德。
谭延闿在酒过三巡之后,当着满堂宾客的面,亲手将一份烫金的委任状,递到了林正德的面前。
“正德兄,国事艰难,百废待兴,我需要你的帮助。”
他的声音洪亮,带着不容拒绝的威严。
“新政府‘财政司长’一职,虚位以待,非你莫属!”
财政司长!
这四个字,像一块巨石砸入平静的湖面,瞬间在宴会厅内掀起了一阵压抑不住的骚动。
掌一省钱袋,控财税大权。
这是文官体系中,最令人垂涎三尺的顶级肥缺。
无数双眼睛,或羡慕,或嫉妒,或贪婪,齐刷刷地聚焦在林正德的身上。
林正德的呼吸,在那一刻,乱了节奏。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血液正在加速奔流,一股灼热的暖意从胸口直冲头顶。
商人。
无论家财多么万贯,在这片土地上,终究是“士农工商”的最末一等。他一生都在仰望官府的脸色,一生都在用金钱铺就通往权力的道路。
而现在,这条路的终点,似乎就摆在了眼前。
一步登天。
这不仅仅是荣耀,更是一种足以光宗耀祖的安稳和体面。
然而,这份在外人眼中天大的荣宠,落在林默的眼中,却只看到了一层薄薄蜜糖下,那闪着幽蓝光芒的致命毒药。
共和?
不过是镜花水月。
他比这个时代任何一个人都清楚,南北之间那根紧绷的弦,早已到了崩断的边缘。那位坐镇北京的临时大总统,绝非甘于与人分享权力之辈。一场席卷全国,名为“二次革命”的血腥风暴,已然在地平线下酝酿。
此刻入局,坐上财政司长的位置,就等于将林家所有的身家性命,都押在了谭延闿的赌桌上。
赌赢了,固然风光无限。
可一旦赌输了……
谭延闿是手握兵权的军阀,他可以兵败退守,甚至远走他乡。而林家这个巨大的,无法移动的钱袋子,必将成为胜利者清算名单上,最醒目的第一个名字。
到那时,就是万劫不复。
深夜,林家书房。
空气里弥漫着老旧书卷和檀香混合的沉静气息。
林正德独自坐在太师椅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份被他带回来的委任状,脸上的兴奋与挣扎交织,久久无法平静。
门被轻轻推开。
林默端着一盏清茶,走了进来。
“爹。”
他将茶杯放在父亲手边,声音平静,听不出任何情绪。
林正德抬起头,看到儿子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心中莫名的烦躁竟平息了几分。
“默儿,你觉得……这是个好机会吗?”
林默没有直接回答。
他走到书桌前,拿起一支狼毫笔,蘸饱了墨。
“爹,您想过没有,谭都督为什么偏偏选中您?”
林默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仿佛每一个字都带着重量。
“因为他缺钱。”
“他需要钱,需要比现在多十倍,乃至百倍的钱,去扩充他的军队,去购买更先进的枪炮。”
“一旦您坐上那个位置,我们林家的钱,和省政府的钱,界限就会变得模糊。今天,他可以为了‘公务’,从华信银行调拨十万。明天,他就能为了‘军务’,拿走一百万。”
“到最后,这账,就再也算不清了。”
林正经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他被那个耀眼的官职迷住了双眼,却从未从这个角度,去思考背后那冰冷的逻辑。
“更重要的是,”林默的语气加重了几分,“南北之争,一触即发。我们现在选择谭都督,就是把自己绑在了火山口上。”
“赢了,我们是功臣。可若是输了呢?”
“林家百年的基业,无数族人的性命,都要为这一场豪赌,陪葬!”
“轰”的一声。
林正德的脑子里,仿佛有根弦彻底绷断。他看着儿子冷静到近乎冷酷的脸,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天灵盖。
他所看到的无上荣光,在儿子的剖析下,竟是通往地狱的捷径。
“那……依默儿你看,我们……我们该如何是好?”
他声音干涩,目光中充满了后怕与信赖。
林默没有说话。
他只是转过身,将那支早已蓄满墨的笔,落在了面前的宣纸上。
笔走龙蛇,力透纸背。
十六个大字,一气呵成。
“只做实业,不涉政务;”
“只做盟友,不做下属。”
这十六个字,如同一道惊雷,劈开了林正德心中所有的迷雾和侥幸。
他瞬间懂了。
这才是林家,在这片血与火交织的乱世中,最稳固,也是最强大的生存之道。
不卷入任何派系的漩涡,不成为任何人的棋子。
只凭借超然的经济实力,成为所有势力都需要拉拢、需要倚重、却又不敢轻易得罪的“盟友”。
而不是可以随意支配,随意牺牲的“下属”。
想通了这一点,林正德背上惊出的冷汗,瞬间浸透了内衫。
他再无半分犹豫。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
林正德便亲自坐车前往都督府,将那份足以让无数人疯狂的委任状,原封不动地退了回去。
他没有找任何借口,只是以“才疏学浅,能力不足,恐误共和大事”为由,言辞恳切,姿态谦卑到了极点。
都督府的书房内,谭延闿的脸色,肉眼可见地阴沉了下去。
但他终究没有发作。
林正德把姿态放得足够低,又主动承诺,林家的华信银行,愿意为新政府提供一笔低息贷款,全力支持地方的商业恢复。
面子和里子,都给足了。
最终,谭延闿只能强压下心中的不悦,接受了林正德的婉拒。
一场足以颠覆家族命运的惊涛骇浪,就这样,在林默那十六个字的定鼎之策下,消弭于无形。
林家,也为自己,保留了在这乱世中最宝贵的回旋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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