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徽州府至安庆省城,官道之上,马蹄翻飞,卷起两日尘烟。
抵达省城高耸的城门下时,林正德勒住缰绳,座下马儿疲惫地打着响鼻。他抬袖抹去额角的汗水与灰尘,望向前方,眼中既有乡人进城的敬畏,也有一丝久违的熟悉。
车水马龙,人潮如织。
叫卖声、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咕噜声、茶楼酒肆里传出的丝竹喧哗,混杂成一股专属于省城的、鲜活而又燥热的气浪,扑面而来。
“默儿,先找个客栈歇脚,洗漱一番,爹再带你去……”
林正德的话说了一半,便停住了。
身侧的儿子林默,同样一身风尘,目光却未曾在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商铺与人群上停留分毫。他的眼神平静得像一口深井,径直穿过所有的繁华表象,牢牢锁定在远处一座青瓦衙门的方向。
“爹,不必了。”
林默的声音不高,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断力。
“直接去土地衙门。”
他翻身下马,动作干脆利落,牵着马缰,拉着尚在发怔的父亲,便汇入了人流。
林正德张了张嘴,终究没再说什么。他只是默默跟在儿子身后,心中那股奇异的感觉,愈发浓烈。自从分家之后,这个他以为只知埋首书斋的儿子,仿佛一夜之间,换了个人。
土地衙门内,光线昏暗,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陈腐纸张与劣质茶水混合的怪味。
堂前冷冷清清,只有角落一张黑漆桌案后,坐着个干瘦的中年胥吏。
那人一身半旧不新的长衫,正用杯盖一下下撇着茶沫,眼皮耷拉着,仿佛对周遭的一切都失去了兴致。
林正德常年跑商,对付这些衙门里的人物自有心得。他赔着笑脸上前,拱手作揖。
“这位爷,劳驾问一下……”
“等着。”
胥吏头也不抬,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便再无下文,继续专注于他那杯永远也撇不干净的茶。
热脸贴了个冷屁股。
林正德的笑僵在脸上,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他搓着手,站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一张老脸涨得通红。
就在这时,一只手从他身侧伸出,轻轻按住了他的手臂。
是林默。
只见林默悄无声息地上前一步,站到了那胥吏的桌案旁。他没有说话,只是从袖中摸出一物,屈指一弹。
叮。
一声轻微的脆响。
一小锭银子,约莫二两重,打着旋儿,精准地落进了那胥吏敞口的茶杯里,溅起几滴浑浊的茶水。
那胥吏撇茶的动作,瞬间凝固。
他的眼皮终于舍得抬起一条缝,目光顺着溅出的水渍,落在了杯中那块白花花的东西上。
桌案下,他的手指不易察觉地动了动。
林默俯下身,声音压得极低,语气里带着晚辈求教的谦恭与诚恳:“这位爷,家父初来乍到,不懂省城的规矩,您多担待。我们不为别的,就是想打听一下城郊王家那块盐碱地,想从您这儿求条明路。”
那胥吏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他端起茶杯,手指看似随意地一拨,那锭银子便滑入了他的掌心,而后消失在宽大的袖袍之中。
这个过程,行云流水,快得让人看不真切。
他掂了掂袖中的分量,脸上的冰霜如同春日消融的积雪,迅速化开,换上了一副热络的笑容。
“哎呀,原来是为这事儿!瞧我这人,怠慢了,怠慢了!”
他放下茶杯,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亲切得仿佛是自家亲戚:“那地啊,我知道。地主王老七,最近手头紧,正急着要出手呢!你们去城西的悦来茶馆,就能寻到他。”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好心提醒道:“不过,我可得跟你们交个底。那王老七是个认钱不认人的主儿,你们啊,得把价钱咬死了!”
得了“明路”,林正德跟在儿子身后走出衙门,后背的衣衫已被冷汗浸湿。他看着林默从容的侧脸,心中第一次生出一种感觉——自己,或许真的老了。
悦来茶馆。
林正德父子在二楼雅间,见到了地主王老七。
一个穿着体面丝绸长衫的中年人,只是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和不停抖动的腿,暴露了他内心的焦躁。
听说林正德要买地,王老七精神一振,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
他伸出三根手指,吐出一个数字,像是在地上砸了个坑:“三千五百块大洋,一个子儿都不能少。”
林正德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那块鸟不拉屎的盐碱地,一亩地能值五块大洋都算顶天了,他居然敢开价三千五!
他刚要起身理论,林默却再次拉住了他。
林默端起桌上的茶碗,用杯盖轻轻拨动着茶叶,动作不急不缓。
“王老爷,您这地什么成色,我们来之前,打听得清清楚楚。”
他抬眼,目光平静地落在王老七身上。
“我们是诚心买,就给个实诚价。”
“两千三百块大洋。您要是点头,我们现在就立字据,付现钱。”
“两千三?!”王老七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炸毛,一拍桌子站了起来,“你当我是叫花子吗!滚!不卖了!”
林默却笑了。
他放下茶杯,声音依旧平淡,却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精准地刺向王老七的软肋。
“我来时,恰好路过城西的‘永盛赌坊’。”
“永盛赌坊”四个字一出口,王老七的瞳孔猛地一缩。
林默仿佛没有看到他的变化,自顾自地继续说道:“听那儿的伙计闲聊,说王老爷您最近手气欠佳,欠下的那笔债,好像……三天后就是最后的期限了。”
“您说,是拿着这两千三百块大洋去填窟窿,还是守着一块没人要的盐碱地,等着债主上门,把您这身丝绸袍子都给扒了?”
话音落下。
王老七脸上的血色,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抽干了,只剩下蜡黄的底子。他嘴唇哆嗦着,指着林默,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怎么也想不通,自己藏得最深的秘密,自己最大的恐惧,怎么会被眼前这个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的少年,一语道破!
那不是寻常的债务,那是赌坊的阎王债!
最终,那股虚张声势的强硬,如同被戳破的皮球,彻底瘪了下去。
经过一番毫无意义的拉扯,王老七近乎哀求地将价格提到了两千五百块大洋,这也是他最后的底线。
林默点头应允。
当那张盖着鲜红官印的地契,交到林正德手上时,他的手指都在微微颤抖。
他看着身旁那个从容淡定,正慢条斯理收拾着字据的儿子,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嗡嗡作响。
这还是自己那个木讷、内向、只知读书的儿子吗?
这份眼力,这份手段,这份直击人心的洞察力……
比自己这个在商场上摸爬滚打了半辈子的老江湖,还要老练,还要狠辣!
回程的马车上,林正德一路无言。
他只是反复摩挲着怀里那张薄薄的地契,那纸张的触感,此刻却重若千斤。他时不时地,会偷偷掀开车帘,看一眼并肩骑在马上的儿子。
那挺拔的背影,在他眼中,变得既熟悉,又无比陌生。
半个月后。
消息从省城传来,如同在平静的徽州府投下了一颗炸雷。
新军兵工厂选址正式公布,落定于安庆城郊!
正是林家买下的那块盐碱地!
地价,一夜之间,疯涨五倍!
原本一亩无人问津的荒地,从几块大洋,直接飙升至三十多块,而且价格还在一天天往上涨,无数商人挥舞着宝钞,却求购无门!
林家老宅里,林正德与妻子王秀莲,手舞足蹈,激动得一夜未眠。
两千五百块的投入,转眼就变成了一万多,而且还在不断增值!这是何等泼天的富贵!
然而,林默却在此时,给狂喜的父母浇上了一盆冰水。
“爹,娘。”
他的声音不大,却让整个屋子的温度都降了下来。
“这件事,从今天起,烂在肚子里。谁问,都说不知道。我们家,没有买过什么地。”
他的眼神前所未有的凝重。
“半个字都不能对外声张,否则,大祸不远!”
看着儿子那双不容置疑的眼睛,林正德夫妇脸上的狂喜,瞬间凝固,转为深深的骇然。他们用力地点了点头,将那份恐惧与敬畏,一同刻进了心里。
林正德在这一刻,彻底明白了。
从今往后,这个家,说了算的,不再是他这个当爹的。
而是他的儿子,林默。
读书三件事:阅读,收藏,加打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