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一零年,上海。
黄浦江的晨雾混杂着煤烟的气味,像一张潮湿而厚重的灰色毛毯,将外滩那些林立的万国建筑包裹得若隐若现。江面上,轮船的汽笛声不再是往日那般从容悠扬,反而透着一股尖锐的、不耐烦的急促。
繁华依旧是繁华,只是这繁华的里子,已经被蛀空了。
伦敦橡胶股灾的寒流,在海上漂泊了数月,终究还是化作刺骨的寒风,登陆了这座远东第一金融都市。
城中最负盛名的“春风得意楼”,二楼雅间。
窗户半开着,林默单手举着一架德制蔡司望远镜,镜片冰冷的触感贴着他的眼眶。他的姿态很稳,仿佛不是在观察一场席卷全城的风暴,而是在欣赏一出精心编排的戏剧。
“默儿,报纸上说,昨天又有三家钱庄倒了。正元钱庄的掌柜,直接在柜台上吊死了。”
林正德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焦灼。
他端着茶杯的手有些不稳,滚烫的茶水溅在手背上,他却浑然不觉。
整整两周了。
自从抵达上海,儿子就让他包下这个最贵的雅间,每日里除了喝茶,就是看报,再就是像现在这样,用一架昂贵的望远镜俯瞰着楼下的芸芸众生。
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说。
这种静默,比任何喧嚣都更考验一个人的神经。
林正德的商海经验告诉他,此时的上海滩,每一块铜板都可能砸出人命,离得越远越好。可他儿子的判断,却让他选择留在这风暴的中心。
他选择相信。
“嗯。”
林默应了一声,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望远镜的视野里,街道上满是行色匆匆的人,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一种如出一辙的惊惶,仿佛身后有看不见的野兽在追赶。
预言,已经应验了。
两周前,比利时人开的“万国储蓄会”轰然倒闭,像第一块倒下的多米诺骨牌,精准地砸中了上海滩最脆弱的神经。
紧接着,那些将身家性命都押在橡胶投机上的本土钱庄——“正元”、“兆康”、“德源”……一个接一个,被蜂拥而至的储户挤破了门槛。
挤兑。
这个词带着血腥味,在城市的上空盘旋。
恐慌,是比瘟疫更可怕的传染病。它不需要接触,只需要一个眼神,一声尖叫,就能在人群中疯狂蔓延。
林默缓缓放下了望远镜。
他的嘴角,勾勒出一道冰冷的弧线。
“爹,时机到了。”
他的目光,穿过弥漫的雾气,精准地锁定在了街角。
那里,一家名为“富通钱庄”的商号门口,黑压压的人群像一条贪婪的巨蟒,死死缠住了钱庄的大门。伙计们声嘶力竭地嘶吼着,试图维持秩序,但他们的声音很快就被鼎沸的人声淹没。
富通钱庄。
这便是他此行的猎物。
“爹,您可以去和他们的掌柜谈谈了。”
林默转过身,替父亲整理了一下长衫的衣领,抚平了上面因为紧张而攥出的褶皱。
“记住,我们是去救他们的。”
林正德深吸了一口气,那股盘踞在胸口的焦躁,在儿子平静目光的注视下,竟奇迹般地平复了下去。他点了点头,原本有些佝偻的背脊,重新挺得笔直。
他迈着沉稳的步伐,走下了茶楼。
富通钱庄的内堂。
空气是凝固的。
每一寸都透着窒息般的压抑,混杂着劣质烟草、汗水和绝望的气息。算盘被丢在角落,账本散落一地,几位上了年纪的掌柜,像是被抽走了魂魄的泥塑,呆坐在太师椅上,双眼无神。
林正德的出现,像一颗石子投入了这潭死水。
他从容不迫的姿态,与此地的愁云惨雾格格不入。
就在这时,一声凄厉的哀嚎,划破了内堂的死寂。
“王掌柜!王伯!求求您!看在我们两家交情的份上,再借我一笔!就一笔!”
一个身影从角落里猛地扑了出来,死死地抱住了一位老掌柜的大腿。
那人衣衫不整,头发凌乱,脸上涕泪横流,哪里还有半分体面。
林正德的瞳孔,骤然收缩。
林耀祖!
他的堂兄!
那个在徽州老家,靠着投机倒把发了家,便处处与他别苗头、冷嘲热讽的林耀祖!
“我那批木材!马上!只要川汉铁路的消息一公布,价格立刻就能翻倍!我连本带利还你!我给你磕头了!”
林耀祖一边嚎啕,一边真的把头往地上磕,发出“咚咚”的闷响。
被他抱住的王掌柜,脸上闪过一丝厌恶与不耐,猛地一脚将他踹开。
“滚!”
一声怒喝,淬着冰渣。
“你自己的‘耀祖钱庄’都快被储户拆了,还敢跑到我这里来借钱?你那批木材?铁路的消息?你做梦还没醒吗!滚出去!”
林耀祖像一条被抽了脊梁的死狗,软软地瘫倒在地。
他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只剩下死灰。
他茫然地抬起头,目光涣散,恰好与刚刚走进内堂,正居高临下看着他的林正德,四目相对。
那一瞬间,林耀祖的表情精彩到了极点。
震惊。
羞愧。
紧接着,是浓得化不开的、荒谬的难以置信。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仿佛被人扼住了咽喉。
林正德的眼神没有丝毫波澜,没有怜悯,也没有嘲讽,只是一种淡淡的、居高临下的漠然。
他看着地上这个狼狈不堪的族人,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然后,他甚至没有再多看一眼,便收回目光,径直越过他,走向了主座上那位面色最为枯槁的大掌柜。
那一眼的无视,比任何羞辱的言语,都更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林耀祖的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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