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难的人流源源不断,大多是拖家带口的农户。
老人拄着拐杖,妇人背着孩子,孩子们赤着脚踩在泥泞里,裤腿沾满黄浆,眼神里满是惶恐。
“前面就是朝廷设的粥棚了。”方尘勒住马,指着不远处炊烟升起的地方。
只见几排临时搭起的草棚下,官兵正用大铁锅熬着稀粥,逃难的百姓排着长队,每人捧着粗瓷碗小口小口地喝着。
虽不至于饿死,可寒风里单薄的衣衫、脸上的疲惫,都透着日子的艰难。
朱高煦看着这场景,眉头拧得很紧,他自幼在军营长大,见惯了刀光剑影,却少见这般流民流离的惨状。
正沉默间,忽然听到不远处两个老汉的低语飘进耳中。
“唉,这洪水来得邪乎……都说天老爷在罚当今陛下呢……”
“小声点!可不敢乱说……”
“混账!”朱高煦攥紧马鞭,声音里带着怒火。
“天灾就是天灾,凭什么扯到父皇头上?这些百姓真是昏了头!若不是父皇开粥棚赈济,他们早饿死在路上了,竟敢这般编排!”
他调转马头,眼神狠戾,“本王现在就去把那乱嚼舌根的拖来斩了!”
方尘伸手拉住他的马缰,眉头微蹙,语气却平静。
“王爷且慢,杀了他们,流言就能止了吗?”
朱高煦怒视着他,“难道就任由他们这般污蔑父皇?我这心里憋着火,恨不能把这些忘恩负义的东西全宰了!”
方尘望着排队领粥的百姓,其中一个妇人正把碗里仅有的几粒米喂给怀里的孩子,自己舔着碗边充饥。
他收回目光,对朱高煦苦笑一声,“王爷,您看他们衣不蔽体,家园被毁,心里慌了,就容易听信旁人的话。
这背后定有奸人作祟,借着水灾散布谣言把天灾说成天谴,无非是想动摇民心。”
他顿了顿,声音沉了些,“百姓是被利用了。他们不懂朝堂争斗,只知道洪水毁了家,心里苦,便信了那些能解释苦难的流言。
真正可恨的,是躲在暗处煽风点火的人,不是这些只求活命的百姓。”
朱高煦愣住了,顺着方尘的目光看向粥棚下的百姓。
那两个低语的老汉喝完粥,正佝偻着背继续赶路,背影里满是无措,哪有半分故意污蔑的恶意。
他攥着马鞭的手缓缓松开,心里的怒火渐渐被一阵复杂的情绪取代,有对奸人的恨,也有对百姓的无奈。
“那……就任由他们胡说?”朱高煦的声音低了些。
“自然不能。”方尘催动马匹,队伍继续前行。
“等咱们修好了堤坝,让洪水退去,让他们能回家种地,再把那些造谣的奸人抓出来治罪。
事实摆在眼前,流言自会不攻自破,比起动刀,修好堤坝护住他们的家,才是堵住悠悠众口的最好法子。”
朱高煦望着前方浑浊的淮河,又看了看身旁神色坚定的方尘,忽然扯了扯嘴角。
“你说得对,等本王抓住那些挑事的,定要让他们尝尝洪水淹身的滋味。”
“总算到了。”
朱高煦和方尘勒住马,望着前方城楼,凤阳府的城墙上还留着被洪水浸泡过的暗痕。
守城的官兵见队伍里的明黄金龙旗,早已敞开城门迎候。
府尹带着一众官员候在城门口,见方尘与朱高煦翻身下马,忙上前拱手。
“下官凤阳府尹周明,恭迎汉王殿下、方学士!”
方尘点头回礼,目光扫过官员们脸上的疲惫,开门见山道。
“周大人,灾情如何?百姓安置得怎样?”
周明苦着脸道,“回学士,洪水退了五日,粥棚还在接济流民,只是城西那片低洼地仍有积水,最难的是城外堤坝。
淮河干流那段溃口虽暂用沙袋堵了,可根基已毁,若再降大雨,怕是……”
“堤坝要紧。”方尘打断他,语气果决。
“带我去看看溃口处。”
一行人穿过府城,往城北淮河岸边去,越靠近河岸,景象越触目惊心。
原本丈余高的堤坝塌了近三十丈,断裂的砖石混着淤泥堆在岸边,露出底下被洪水冲空的松软地基。
浑浊的淮河水流淌依旧湍急,拍打着残存的堤岸,发出沉闷的声响。
几名守堤的老兵蹲在岸边,正用草绳捆扎沙袋,见官队到来,忙起身行礼。
方尘蹲下身,抓起一把堤岸的泥土捻了捻,又走到溃口处查看水流走向,眉头微蹙。
“这堤坝原是夯土混砖石筑的,根基浅,水流一冲就松了。
周大人,之前陛下让你存的石灰、黏土可还充足?”
周明忙道,“陛下安排的事我早已准备妥当,目前已经装满了整个仓库,足够支撑月余!”
“那就好。”方尘回身,看向随队而来的老工匠王伯。王伯年近五旬,头发已花白,却精神矍铄,手上布满老茧。
他是跟着方尘从南京窑场来的,烧窑筑堤的手艺练了大半辈子,最是稳妥。
“王伯,你是知道水泥筑堤的法子,你就带着他们去先烧制出一些水泥,之后……”
方尘交代一番,王伯走到溃口处摸了摸淤泥,点头道。
“学士放心,老奴懂得这些。”
他转向身后跟着的二十余名工匠,朗声道。
“都听好了!咱们分两组,一组去石灰窑备料,一组跟着我清淤填基,日落前必须把溃口的底子清出来!”
“是!”工匠们齐声应道,各自领了工具,很快散开忙碌起来。
有人扛着锄头去挖淤泥,有人挑着担子去运石灰,这种情况,倒让这片沉寂的堤岸添了几分人气。
朱高煦站在堤岸高处,看着工匠们有条不紊地忙活,又看了看方尘好奇问。
“这水泥筑堤,当真比砖石牢靠?”
方尘指着溃口处“王爷您看,传统堤坝怕水泡、怕冲刷,洪水一冲就松。
但水泥遇水凝固,越泡越硬,混些碎石,根基能牢牢嵌在土里,别说寻常洪水,就是来年汛期水量再大,也能扛住。”
正说着,王伯忽然让人抬来两桶刚调好的水泥砂浆,灰浆泛着细腻的光泽,黏性十足。
他舀起一瓢倒在石块上,很快便将两块碎石粘在了一起,笑道。
“学士您瞧,这黏性,错不了!”
方尘点头,又叮嘱王伯,“注意配比,石灰、黏土、铁矿粉的比例不能错,烧窑的火候也要盯着,水泥质量是根本,有难处随时派人回府找我。”
王伯拍着胸脯保证,“老奴守着窑场烧了四十年,这点事错不了!”
夕阳西斜时,堤岸的工地上已燃起了火把,工匠们借着光继续清淤。
朱高煦看着王伯带着人在泥水里踩实地基,忽然看向凡方尘。
“这些工匠倒卖力。”
方尘望着火光中忙碌的身影,轻声道,“他们虽然不是本地百姓,但作为平头老百姓,还是能够理解这种情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