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的余温,连同锅碗瓢盆的轻微碰撞声,被母亲王秀兰和小丫一并收进了屋里。
院子,霎时安静下来。
夏夜的风终于舍得从闷热的白日里挣脱,带着槐树叶的清气和一丝难得的凉,在小院里打着旋儿。
风吹动了苏映雪身下的摇椅。
吱呀…吱呀…
她白色的确良衬衫被风鼓起一个温柔的弧度,乌黑的麻花辫垂在胸前,发梢随着摇椅的节奏,轻轻扫过她的锁骨。
她的视线,落在身旁的男人身上。
林卫国没有坐,只是随意地站着,一手插在裤兜里。月光像是偏爱他,将他挺拔的身影勾勒出一圈柔和的银边,侧脸的线条坚毅分明,沉稳得不像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
他身上有种淡淡的松木香,混合着汗水和皂角的气息,形成一种独属于他的、干净又充满力量感的味道。
苏映雪的心跳,没来由地快了几分。
她攥了攥摇椅的扶手,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木质上那些细腻的纹理,那是他亲手打磨过的。
这双手,能做出那般巧夺天工的木梳,也能撑起一个家。
在她看来,这已经是一个男人在当下这个年代,所能达到的一个极好的顶点。
一个受人尊敬,吃穿不愁的木匠师傅。
可他,真的会满足于此吗?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就像藤蔓一样疯长,缠绕得她心里发痒。
“卫国同志。”
她开了口,声音在静谧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你手艺这么好,对未来……有什么打算吗?”
她斟酌着用词,试图让自己的问题听起来不那么冒昧。
“就……一直当个小木匠吗?”
林卫国闻声,没有立刻回答。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低矮的院墙,望向了悬在天穹正中的那轮皓月。
月光清冷,却在他深邃的瞳孔里,燃起了一簇火焰。
那火焰的名字,叫作野心。
“小木匠?”
他收回目光,一声轻笑从喉间溢出,带着一丝不以为然的自嘲。
他摇了摇头。
然后,他转过身,直视着苏映雪。
那一瞬间,苏映雪感觉自己仿佛被一头蛰伏的雄狮盯住了。他的眼神灼热、专注,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力量感,让她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苏老师,我的目标,可不仅仅是当一个木匠。”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敲在坚冰上的石子,掷地有声。
“我要用最好的手艺,最耐用的材料,打造全四九城,乃至全中国最顶级的‘卫国牌’家具!”
“卫国牌”三个字,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在苏映雪的心湖里激起层层涟漪。
在这个连“品牌”概念都闻所未闻的年代,他竟然已经有了如此清晰的商标意识!
然而,这仅仅是个开始。
林卫国的语速开始加快,情绪也愈发昂扬,他像一个手握画笔的艺术家,用语言为苏映雪描绘着一幅无比宏伟的蓝图。
“等积累了第一笔资金,我就要开办一个大作坊,一个真正的工厂!”
“我要收学徒,买机器,让我的手艺能够传承下去,实现标准化生产,形成一个真正的产业!”
产业!
这个词,如同一道惊雷,在苏映雪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她彻底怔住了,摇椅不知何时已经停下,整个人僵在原地。
她看着眼前的男人,他没有挥舞手臂,没有唾沫横飞,可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气魄,那种超越了这个时代的商业雄心,却比任何夸张的动作都更具冲击力!
他还在说。
“我不仅要让家人过上好日子,还要让所有跟着我干的人,都能吃饱饭、穿暖衣,活得有尊严!”
最后这句话,像是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了苏映雪的心脏上。
尊严。
在这个所有人都在为了一口饱饭、一件棉衣而奔波劳碌,甚至不惜放弃尊严的年代,他却将“尊严”二字,如此郑重地纳入了他宏伟蓝图的终点。
苏映雪的眼眶,毫无征兆地热了。
她眼中的林卫国,形象在这一刻发生了颠覆性的变化。
他不再是一个仅仅手艺高超的“手艺人”。
他是一个胸怀丘壑,有远见、有魄力、有担当的“实业家”!
不,甚至“实业家”这个词,都无法完全概括他。
他是一个先行者,一个开拓者!
这番话,如同一颗投入她心湖的重磅炸弹,掀起的不是涟漪,而是滔天巨浪!
她看着林卫国那双在月光下亮得惊人的眸子,只觉得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咚,一声比一声响,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脸颊在发烫。
血液在奔流。
一种前所未有的、混杂着震撼、崇拜与激动的情绪,席卷了她的四肢百骸。
“我……”
她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厉害。
她咽了下口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我……我相信你一定能做到!”
这句话,几乎是脱口而出,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音,但语气却无比坚定。
说完,她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胸口微微起伏着。
紧接着,一个念头闪电般划过她的脑海。
对了!学校!
她像是抓住了什么关键的东西,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身体微微前倾,主动地、急切地说道:
“卫国同志,我们学校最近正缺一批新的办公桌椅,校长的要求很高,一直没找到合适的师傅。”
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了些许。
“你的手艺这么好,我……我可以向我们校长引荐你!”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迫切地,想要为一个男人的事业,添上自己的一块砖,一片瓦。
她要参与进去。
她必须参与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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