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停了。
楼下,叶小七撑着木剑,试图从地上站起来,试了两次,都失败了。
每一次发力,都牵动着体内的天咒印记,那股被强行灌入的怨力,像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在他经脉里横冲直撞。
阳台上,苏婉晴也扶着冰冷的栏杆,缓缓站起身。
契约传来的痛楚,已经减弱到可以忍受的程度,但那份撕裂感,依然像一道烙印,刻在她的感知里。
她看着楼下那个挣扎的身影。
狼狈,虚弱,却固执的一次次尝试。
一种陌生的情绪,在她心底悄然滋生,压过了羞愤,也压过了恐惧。
她痛恨这种被迫的共情。
更痛恨,这种共情里,竟然夹杂着一丝她不愿承认的……担忧。
“喂……”
她张了张嘴,一个干涩的音节从喉咙里挤出来,轻得连自己都几乎听不见。
想让他别动了。
想让他……上来。
这个念头让她自己都吓了一跳,后面的话,全都堵死在喉咙里。
叶小七终于扶着膝盖,勉强站直了身体。
他抬头,朝着阳台的方向看了一眼,似乎是想确认她的安全。
他没有再停留,捡起掉在地上的桃木剑,一瘸一拐地,朝着公寓楼的大门走去。
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
苏婉晴就那么看着他,指甲深深地陷进阳台的栏杆里。
就在叶小七的后背,完全暴露在那棵死寂的老槐树面前时。
异变陡生!
“唰——”
一道凝实的,比黑夜更深沉的影子,毫无征兆地从槐树粗壮的树干里射出!
那是一条由无数怨念扭曲缠绕而成的根须,顶端尖锐如矛,带着破空的恶风,直刺叶小七的后心!
快!
太快了!
快到叶小七根本来不及转身!
他体内的灵力早已枯竭,身体的反应速度也降到了冰点。
他只能凭借本能,感受到那股致命的阴寒。
死定了。
这个念头,同时在两个人脑中闪过。
“不——!”
一声尖叫,冲破了苏婉晴的喉咙。
那不是思考后的反应,而是在极致的惊恐与通过契约感知到的、那份濒死的绝望刺激下,爆发出的本能嘶喊。
在她尖叫出声的瞬间。
她胸口的位置,猛地亮起一团温润的,却无法直视的金色光芒!
金光并不刺眼,却带着一种不容侵犯的、至高无上的威严。
它如同一轮小小的太阳,瞬间穿透了夜的黑幕。
那条已经触及叶小七后背衣物的黑色根须,在金光的照耀下,仿佛被泼了王水的黑铁。
“吱呀——!!!”
一道不属于人间的,充满痛苦与怨毒的惨嚎,从老槐树的内部迸发出来。
黑色根须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融、气化,连一秒钟都没能撑住,就彻底化作了虚无。
金光一闪而逝。
仿佛从未出现过。
楼下,叶小七僵在原地。
他缓缓地,用一种极其缓慢的动作,转过身。
背后空无一物。
那棵老槐树,安静地立在那里,枝叶纹丝不动,仿佛只是一棵普通的树。
可刚才那股几乎要将他灵魂冻结的杀意,绝对不是幻觉。
他抬起头,越过数十米的距离,直直地看向阳台上的苏婉晴。
她还保持着尖叫时的姿势,一只手捂着嘴,另一只手指着楼下。
脸上,是全然的茫然与震惊。
叶小七的瞳孔,剧烈地收缩了一下。
他看到了。
在那金光亮起的瞬间,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了。
光源,来自她的胸口。
“你……?!”
他喉结滚动,吐出一个沙哑的,充满难以置信的音节。
苏婉晴被他这一声喊回了神。
她茫然地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胸口,又看了看自己的双手。
平平无奇。
没有任何异样。
可刚才那一瞬间,身体里涌出的那股暖流,和眼前那片驱散一切阴霾的金光,是那么的真实。
“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恐惧。
这是什么?
我身体里,到底有什么东西?
……
数百米外,一条阴暗的小巷尽头。
徐漠靠在墙上,那张青紫色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名为“惊骇”的表情。
他死死地盯着公寓阳台的方向。
作为“养尸槐”的催动者,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刚才那一击的威力。
那是槐树积攒了近百年的阴煞,凝结成的精魄之刺。
别说是灵力耗尽的叶小七,就算是全盛时期的他,正面硬接,也绝对要重伤。
可那一击,就那么……没了?
被一道光,给照没了?
“七窍玲珑心……”
徐漠喃喃自语,原本的玩味与轻蔑,此刻已经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贪婪与忌惮的复杂情绪。
“竟然能自主护体到这种程度……这已经不是凡物,这是……神物……”
他原以为,这颗心只是一个引出恐惧的完美容器。
现在看来,他错了。
这颗心本身,就是最恐怖的武器。
一件他,甚至是他背后的鬼面人,都可能无法掌控的武器。
计划,必须改变。
徐漠最后看了一眼那栋公寓,身影一闪,如同融入墙壁的影子,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黑暗中。
……
楼下。
叶小七没有再耽搁,他强忍着身体的剧痛,用最快的速度冲进了公寓楼的大门。
“砰!”
公寓的门被从外面猛地推开。
苏婉晴吓得一个激灵,从地上跳了起来。
叶小七冲了进来,他反手关上门,背靠着门板,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额头上全是冷汗。
公寓里,一片死寂。
两人隔着客厅,遥遥相望。
一个靠在门上,狼狈不堪。
一个站在阳台门口,惊魂未定。
尴尬,羞耻,那些情绪都已经被刚才的生死一刻冲刷得干干净净。
现在,只剩下劫后余生的心悸,和一种更加诡异、更加无法言说的氛围。
“刚才……”
“刚才……”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又同时停住。
叶小七喘匀了气,抬起头,那双漆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刚才那道光,是从你身体里发出来的。”
他用的是陈述句,不是疑问句。
苏婉晴的身体,无法控制地颤抖了一下。
她最害怕的事情,被他如此直白地戳破。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她嘴硬地反驳,声音却出卖了她的心虚。
“苏老师。”叶小七往前走了一步。
苏婉晴立刻紧张地后退了一步,和他保持着距离。
“你不用怕我。”叶小七停下脚步,“我只是想确认一件事。”
“我说了,我什么都不知道!”她的情绪有些失控,“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我只想过普通的生活!你和你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离我远一点!”
“你不是普通人。”
叶小七打断了她的话,每一个字都像是砸在地上的石头。
“从你生下来那天开始,就不是。”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在苏婉晴的脑海里炸开。
她想起从小到大那些无法解释的怪事。
想起那个算命先生的话。
想起冥婚契。
想起今晚那道金光。
所有的碎片,在这一刻,似乎都拼凑了起来,形成了一个她不敢去看的,恐怖的真相。
她的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叶小七看着她失魂落魄的样子,没有再逼问下去。
他知道,今晚发生的一切,对她的冲击太大了。
他走到沙发旁,一屁股坐了下去,身体的虚弱感如潮水般涌来。
他闭上眼睛,感受着契约另一端,那颗混乱、恐惧,却又蕴含着磅礴力量的心。
七窍玲珑心。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玲晴心。
不是诅咒,而是……守护。
苏婉晴靠着墙壁,缓缓滑坐到地上。
她抱着膝盖,将脸深深地埋了进去。
公寓里,重新陷入了漫长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不知道过了多久。
“你……”苏婉晴终于开口,声音闷在膝盖里,听上去有些变形,“你……会死吗?”
她问的,是他体内的伤。
那股狂暴的怨力,此刻依然通过契约,丝丝缕缕地传过来。
叶小七睁开眼。
“暂时,还死不了。”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两颗黑色的药丸,直接扔进嘴里,干咽了下去。
“那棵树,怎么办?”苏婉晴又问。
“它今晚不会再动手了。”叶小七的脸色缓和了一些,“刚才那一下,够它疼一阵子了。”
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
“是你伤了它。”
苏婉晴的身体,又是一僵。
“我……”
“苏老师,”叶小七看着她,“你不需要知道那是什么,你只需要知道,它能保护你。”
他的语气很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以后,不要再害怕了。”
苏婉晴慢慢抬起头。
这是浴室事件之后,他第一次用这么平静,甚至称得上是温和的语气和她说话。
没有嘲讽,没有疏离。
只有一种……历经生死之后的坦然。
她看着他苍白的脸,和他身上那件被划破了数道口子的黑色运动服。
她忽然开口。
“你过来。”
叶小七愣了一下。
“过来。”她又重复了一遍。
他迟疑着,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她面前。
苏婉晴仰起头,看着这个只比自己小几岁的“道士”。
她伸出手。
叶小七下意识地想躲。
她的手,却轻轻地落在了他的手臂上,将他被划破的袖子,往上拉了拉。
一道狰狞的伤口,出现在他小臂上。
那是之前为了画符,被他自己用剑划开的。
血已经止住,但伤口外翻,看上去触目惊心。
苏婉晴什么也没说。
她站起身,转身走进了卧室。
几分钟后,她拿着一个医药箱走了出来。
她蹲在叶小七面前,打开箱子,拿出棉签和消毒水。
“手。”
叶小七顺从地伸出了手臂。
冰凉的消毒水浸湿棉签,轻轻擦拭在伤口上时,他疼得肌肉一紧。
但他没有动,也没有出声。
他只是低着头,看着她专注的侧脸。
灯光下,她的睫毛很长,投下一小片阴影。
契约的心跳,在这一刻,变得异常同步。
平稳,而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