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东来要去办公社,把户口迁进首都的消息,仿佛一颗惊雷,在沉寂的小山村炸响。
这消息比山风跑得还快,比溪水流得还急。
田埂上挑着担的汉子,脚下一滑,扁担差点脱手。
院子里纳着鞋底的婆姨,针尖猛地扎进了指头,却浑然不觉疼痛。
这年头,黄土里刨食的农民,能转成吃商品粮的工人,已经是祖坟上缭绕不散的青烟。
可要把户口本上那“某某村”三个字,换成“北京市”,这已经不是青烟,这是传说,是神话,是想都不敢想的天方夜谭。
当赵东来手里捏着那个薄薄的户口本,踏进村委会大门时,里面正在进行的会议戛然而止。
正在唾沫横飞部署秋收工作的村长,话音卡在喉咙里,眼睛瞪得像铜铃。
下一秒,他猛地推开椅子,连同桌上几个村干部,齐刷刷地全体起立。
那副场景,那份热切,比乡里领导下来视察还要隆重三分。
“东来!”
村长一个箭步冲上来,蒲扇般的大手紧紧攥住赵东来的手,手背上的青筋都在微微颤动。
他满脸的红光,仿佛自己中了头彩。
“你可真是咱们全村,不,是咱们全乡的骄傲啊!”
他嗓门洪亮,每一个字都带着与有荣焉的激动。
“要迁户口是吧?这事还用问?必须办!马上办!”
村长不由分说,拉着赵东来就往里走,亲自搬来最好的椅子让他坐下。
他转身,从一个上了锁的铁皮柜里,小心翼翼地捧出一个红布包裹的木盒子。
打开盒子,那枚代表着全村权力的,硕大的红印章,正静静地躺在里面。
村长拿起印章,对着哈了口气,又用袖子仔细擦了擦印面,那神情庄重得像是在进行某种古老的仪式。
他将户口迁移证明在桌上铺平,屏住呼吸,找准位置。
“砰!”
一声沉闷的巨响。
那鲜红的印记,重重地、清晰地烙在了纸上,也烙在了所有在场干部的心里。
盖完章,事情远没有结束。
村长亲自陪着赵东来,一路将他送出村委会,那架势,仿佛是在护送一位凯旋的将军。
路上,但凡遇到一个村民,村长便会停下脚步,扯着嗓子,用一种炫耀的语气高声介绍。
“都看看!都看看!这是谁?这是咱们村飞出去的金凤凰!首都大厂的工程师,赵东来!”
每一个字,都充满了无上的荣耀。
办完村里的手续,赵东来跨上那辆锃亮的永久牌自行车,车轮滚滚,奔向镇政府。
镇政府的办公室里,一股墨水和旧纸张混合的味道扑面而来。
他一眼就认出了那个坐在窗边办公桌后的身影,胡凯。
几年光景,当初那个略带青涩的文书,眉宇间已经多了几分沉稳干练,成了一名能独当一面的正式干部。
胡凯正埋头处理文件,听到脚步声,头也不抬地问了一句。
“什么事?”
“胡干部,好久不见。”
一个沉稳而又熟悉的声音响起。
胡凯猛地抬头,视线里映入一个身穿笔挺西装,气度不凡的年轻人。
他微微一愣,随即,赵东来将手里的文件递了过去。
胡凯的目光落在文件上,当他看到那枚鲜红的,刻着“红星第一机械厂”字样的公章,以及下面村委会的证明时,他的手猛地一抖,文件险些脱手。
他的嘴巴,在震惊中,一点点张大。
“你……你……你是赵东来?”
他指着材料,又指着眼前这个脱胎换骨的年轻人,眼神里全是风暴般的难以置信。
“是我,胡干部。”
赵东来微笑着伸出了手,从容不迫。
“哎呀!我的老天爷!”
胡凯像是被电击了一般,猛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办公桌被他撞得发出一声巨响。
他绕过桌子,双手用力握住赵东来的手,拼命地摇晃着,激动得语无伦次。
“我当初就看你小子不是一般人!我当初就说了!没想到,真没想到!这才几年功夫,你竟然……你竟然成了首都的工程师!太了不起了!真是太了不起了!”
他的声音太大,引得隔壁办公室的人都探出头来张望。
接下来的手续,已经不能用一路绿灯来形容,简直是全程高速通行。
胡凯像是赵东来的专属秘书,亲自领着他,在各个办公室之间穿梭。
每到一处,他都挺着胸膛,用最大的声音介绍。
“这是从咱们镇上走出去的大才子!首都大厂点名要的工程师!”
原本那些按部就班、表情严肃的干部,一听这话,态度立刻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个个笑脸相迎,嘘寒问暖,办起事来效率惊人。
不到一个小时。
当所有流程走完,一本崭新的户口本递到赵东来手上时,他郑重地翻开了它。
第一页,户主一栏,写着他的名字。
而在籍贯一栏旁边,那三个用红色油墨盖上的,刚劲有力的宋体字,深深地刺入了他的眼帘。
“北京市”。
他走出镇政府大门,午后的阳光洒在他身上,温暖而又真实。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的人生,他家族的命运,已经彻底翻开了崭新的一页。
他衣锦还乡的派头。
他“工程师”这个耀眼的光环。
他户口进京的传奇事迹。
这些消息组合在一起,迅速发酵,成了全村、全镇,乃至全县最炙手可热的话题。
他成了所有家长鞭策孩子时,挂在嘴边那个遥不可及却又真实存在的榜样——“你看看人家赵东来!”
他也成了无数在迷茫中挣扎的年轻人,眼中那颗最闪亮的星,一个活生生的奋斗目标。
而在那个小山村里,他的父母,腰杆挺得笔直。
曾经那些若有若无的轻视和怜悯,如今都变成了最真诚的羡慕与尊敬。
这一切的一切,都只源于他们的儿子。
赵东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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