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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楼,司隶院专属的审查室。

这里没有华丽的装饰,只有简洁明亮的灯光和一张巨大的环形会议桌。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严肃、冷静甚至略带压迫感的气息。

当杨难敌推门而入时,司隶院院长陈邈已经端坐在主位等候。

陈邈年约五旬,面容清癯,眼神锐利如鹰隼,花白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一身深灰色的司隶制服笔挺如刀裁,不怒自威。

他代表着司隶院的基石——沉稳、公正、经验丰富。

在陈邈两侧坐着另外三名司隶,同样身着剪裁合体的深灰色制服,神情肃穆。

然而,其中一人瞬间吸引了杨难敌的目光。

那是一位年轻的女司隶。

圆脸,皮肤白皙而细腻,仿佛上好的羊脂玉。

剪裁得体的深灰色司隶服穿在她身上毫无严肃感,倒显得她更加娇小玲珑了。

由于是工作时间,她的头发盘在头顶,露出了精致的五官,一双杏眼此刻正迎上杨难敌的目光。

一时间,竟让杨难敌有些局促。

“杨公请坐。”陈邈微微颔首算是行礼。

杨难敌定了定神,走到预留的客位坐下。

他身后的张烈如同他的影子,悄无声息地跟随着,一副主公指哪打哪的模样。

“今日请您来,是为您日前批下那笔粮秣之事。”

陈邈开门见山,没有任何寒暄。

“听说您将两千担精米,调拨与汉赵?”

杨难敌点点头回应:“不错,是有此事。”

“汉赵使臣郭勉苦苦哀求,石赵大军压境,他们粮草短缺,眼看就要断炊了。”

“我再三思虑,一方面确有唇亡齿寒之理,另一方面考虑到在并州矿藏,便决定以交易形式,先挪些粮食与他们应急。”

“可是规程呢,杨公?”

那女司隶突然发言,声音清脆,如珠落玉盘,却带着一股子不容置疑的劲儿。

她目光灼灼地盯着杨难敌。

“按《仓粮调拨规例》和《外藩易货条则》,这等涉及国仓存粮的大宗外藩交易,须得提前七日,由民食、商工二部联署签押,报请司隶院核验无误,再递交国君府会议公议拍板!”

“同时,司隶院对此等交易,更有权随时查问!”

她语速不快,但每个字都清晰有力,带着质问。

“然则,据下官查问,民食部、商工部两位部曹大人对此事毫不知情!司隶院也未曾收到只字片纸的报备文书!”

“杨公,您仅凭一纸手令,就调走了国仓半月存粮!敢问,您的凭据何在?”

一连串的质问,条理分明,法度清晰,没给杨难敌留半分情面。

杨难敌被这连珠炮似的诘问弄得有些措手不及,轻咳了一声,求助似的看向陈邈:“陈院长,这位是?”

陈邈呵呵一笑,捋了捋胡须:“啊,老朽失礼,忘了与杨公引荐。”

“这位是司隶三处新晋司隶,萧墨衡。”

“虽是新人,却深谙法度,心思缜密,行事勤勉,实乃我司隶院后起之秀!此番核查,正是由她主理。”

“原来是萧司隶,久闻大名。”

杨难敌的目光在她清丽的面容上停留。

“萧司隶,此事确属事出突然。彼时汉使都快哭晕了,石勒檄文又咄咄逼人,可以说形势迫在眉睫。”

“身为一国之主,我思虑再三,为长远计,才行使了这临机决断之权。事急从权嘛!”

“事急从权?”萧墨衡杏眼圆睁,毫不退让。

“杨公!《仇池宪章》第一条便开宗明义:君权官权,皆源于法,行于法度之内!‘事急从权’四字,岂能成了规避法度、独断专行的挡箭牌?”

“若事事皆可从权,那还要法度何用?还要司隶院何用?还要各曹各部何用?”

“您是要回到过去那种朕即国家、一言九鼎的旧时代吗?这与您亲手建立的仇池立国之本——法治精神,背道而驰!”

人才啊!这可比前世那些女法官、女检察官强多了!

杨难敌虽然被怼得哑口无言,却还是在心里给美女司隶点了个赞。

他无奈地摊了摊手:“那…萧司隶,依你看,现在该怎么办?粮食我已经答应了人家,总不能食言而肥,那可就真成邦交事故了。”

“规程未行,杨公的批文无效!粮食,一粒也不能出库!”

萧墨衡分毫不让。

“绝对不行!”杨难敌也亮明态度,“承诺已出,关乎我仇池脸面,更关乎日后大计。这批粮对我们换那急需的矿产,至关重要!”

气氛一时有些僵持。

一直沉默旁观的院长陈邈开口了,声音平和却带着分量:“杨公所虑深远,确是一心为仇池;萧司隶坚持法度森严,亦是职责所在。依老朽之见嘛...”

他顿了顿,捋须道:“不如请杨公即刻召集民食部、商工部、外务部、计财部并相关主事官,开一个国君府紧急朝会。会上,您亲自说明缘由,剖析利害,众官当场议定,也算补上了章程。杨公以为如何?”

杨难敌现在一听到章程就头疼,一想到又要和各部扯皮就烦,但也别无他法。

他叹了口气,点头道:“好吧,就依陈院长所言。”

然而,萧墨衡那清脆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倔强:“院长,下官以为不妥!”

“即便事后补议,终究是规程有亏,难掩当初规避法度之实。”

她那双杏眼再次投向杨难敌,带着审视:“杨公可曾细思?一次两千担精米,是我仇池百姓近半月口粮!您轻飘飘一句话就给了那朝不保夕的汉赵?若其撑不过半月便亡国了,粮草岂非打了水漂?若消息走漏,百姓闻知仓粮骤减,岂不人心惶惶?”

“更何况这些粮食,本可优先供给学堂,或是矿工兄弟的犒赏!您这般慷慨,其中是否掺杂了超越国家利益之外的私人考量?司隶院有理由对此立案,进行初步调查!”

“萧墨衡!”

陈邈声音微沉,带着制止的意味。

“慎言!杨公一心为国,其心可昭日月!岂容随意揣测?调查之说,岂能空口无凭?”

“当务之急是补正程序,确保交易合规!你若有疑虑,后续盯紧些便是了!”

萧墨衡紧抿着嘴唇,倔强地与陈邈对视了几秒,那双无辜的杏眼中满是不服。

“既然院长如此说,我无话可说。但补正规程必须严格进行,一个环节都不能少!后续监督,我司隶三处会全程紧盯!”

杨难敌听到这里松一口气,以为今日之事可以到此结束了。

谁知萧墨衡却再次发声。

“既然陈院长已定下解决之策,事不宜迟,请立刻召集相关各部曹事务官,到国君府聚议!”

“立刻?”

杨难敌下意识地抬起手腕,看了一眼。

“现在已是申时正二刻了,各部同僚忙碌一天,眼看就要下班休息,此时召集议事,恐怕...效率不高,也耽误大家休息。”

“况且议题也需要时间准备,不如明日一早再议,大家精神饱满,效率更高。”

萧墨衡用鄙夷的神态看着杨难敌,毫不客气地指向墙上的挂钟,声音拔高了几分:

“杨公!还有整整半个时辰才到酉时!半个时辰,足够召集各部尚书、主事,足够您阐述缘由、足够各部就事论事发表意见并形成决议!司隶院即刻便可草拟会议记录及补充审批文书!您这般推诿拖延,莫非想借机摸鱼?”

“摸鱼”这个词,还是杨难敌自己带进仇池的口头禅,此刻被萧墨衡精准打脸,砸得他老脸微红,一时语塞。

“咳…萧司隶,你这…你这说得太严重了…”杨难敌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张烈此时也忍不住了,接话道:“司隶慎言。主公前日批阅公文至子时,若此为摸鱼,那尔等岂不个个都涉嫌早退?”

杨难敌摆摆手,示意张烈噤声。

他对着萧墨衡微笑道:“萧司隶不要误会,我只是怕耽误诸位宝贵的下值时间!”

一旁的陈邈见状,无奈地叹了口气,脸上露出一丝苦笑。

他对着杨难敌拱了拱手,语气带着长辈对晚辈那种无可奈何的宽容:“杨公莫怪。这孩子…萧司隶她就是这个牛脾气,认死理,但一颗公心赤诚可鉴,还请杨公海涵,莫要与她一般见识。”

他一边说着,一边用眼神示意萧墨衡稍安勿躁。

杨难敌看着萧墨衡那张写满“今天不办完谁也别想走”的倔强圆脸,再想想那批已经承诺出去、关乎后续战略布局的粮食和矿藏…

他认命般地长叹一口气。

“罢了罢了…加班就加班吧!”杨难敌摆摆手,脸上写满了无奈,“陈院长都这么说了,萧司隶更是公忠体国…张烈!”

“属下在!”张烈立刻挺直。

“传令下去,民食部、商工部、外务部、计财部、资源勘探总署、仓储转运司…所有相关部门的负责人,放下手头一切事务,十分钟内,到三楼大会厅集合!”

“国君府紧急议事,议题:对汉赵紧急粮食援助交易的合规性审查及规程当场议定!不许迟到啊!”

“是!”张烈领命,转身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杨难敌揉了揉眉心,对着在坐的几位司隶说道:“走吧,请各位移步会厅。希望这半个时辰,真能如萧司隶所言,绰绰有余地把这事给办利索了。”

他率先起身,朝着门口走去,背影透着几分被抓壮丁的萧索。

萧墨衡抿了抿唇,没有再多言,只是迅速收拾起自己的记事簿和硬墨笔,动作干净利落。

陈邈则对杨难敌的背影露出一个“工作总算推进了”意味的笑容,也跟了上去。

下值前的宁静被彻底打破。

大楼里一片唉声叹气,急促的脚步声、传令声在各个楼层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