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勉还在独自凌乱时,张烈从怀中取出一份帛书。
它显然被大力揉捏过,边缘甚至有些撕裂的痕迹。
“杨公,此乃石赵信使携带之物,其自称乃石勒敕令!”
“其言辞狂妄悖逆至极,属下阅后怒不可遏,险些将其撕碎喂狗!”
“...但念及毁损公文要扣饷银...属下...属下强忍怒气,将其带回!”
说罢他将那帛书抚平,递给杨难敌。
杨难敌挑了挑眉,神色平静地接过帛书,展开。
他目光扫过纸面,嘴角竟微微勾起一丝玩味的弧度。
“嘿,写得还挺好,我念给大伙听听。”
他清了清嗓子,用一种清晰、平稳,甚至带着点朗读课文般抑扬顿挫的语调,当着郭勉和厅内众人的面,将信的内容一字不落地念了出来:
“伪汉赵刘曜,天命已弃,覆亡在即!闻尔仇池氐酋杨难敌,僻处陇坻,不识时务,竟怀螳臂当车之妄念,欲援此垂死腐尸?愚不可及!尔等氐蛮,穴居岩缝,鼠目寸光,不过仰仗山险,效妇人藏头缩尾之态,苟全性命于乱世!纵有些许奇巧淫技,筑怪异之巢穴,铺无用之黑路,聚敛些微财货,不过井蛙之见,沐猴而冠!今朕提兵百万,横扫六合,顺之者昌,逆之者亡!若尔胆敢遣一兵一卒过境,助那伪赵刘贼,朕必遣中山公虎,亲提虎狼之师,踏平仇池山!破尔巢穴之日,必屠尽尔国,老弱妇孺,鸡犬不留!使尔贱种,永绝于世!尔之首级,当悬邺城高阙,以儆效尤!何去何从,尔自思量!勿谓言之不预也!”
落款是——大赵天王石勒,朱砂印玺鲜红刺目,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威压。
杨难敌话音落下,大厅内死一般的寂静瞬间被点燃!
“混账东西!”
“狂妄!欺人太甚!”
“竟敢如此辱我主公!辱我仇池!”
几名下属官员脸色铁青,眼中喷火,双拳紧握,显然被信中内容彻底激怒。
反应最激烈的当属张烈。
“杨公!石勒匹夫,猖狂至此!信中对我仇池、对主公您极尽污蔑侮辱,更扬言要屠国灭种!此等奇耻大辱,不共戴天!”
“属下请命!愿率我禁卫队精锐为先锋,星夜兼程,直捣邺城!定要割下石勒那胡奴的头颅,悬于我仇池山门之上!让天下人看看,辱我仇池者,是何下场!”
他的手已经下意识地按在了腰间火铳上,而且一口一个“胡奴”,似乎忘了他自己也不是汉人。
郭勉更是听得心惊肉跳,冷汗涔涔。
这封信的狠毒与嚣张远超他的想象,字字句句都像是淬了毒的匕首,直指仇池的存亡。
在他看来,任何稍有血性的君主,面对如此赤裸裸的灭国威胁和人身侮辱,都该怒发冲冠,即刻点兵雪耻!
他下意识地看向杨难敌,等待着一场雷霆之怒的爆发。
然而,杨难敌的反应却让所有人大跌眼镜。
他非但没有暴怒,反而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
“郭使君,你听听这文采,这骈俪对仗,这引经据典,这杀气腾腾的排比...啧啧,写得着实不错,比那些饱学大儒也不遑多让了。”
他抬眼看向目瞪口呆的郭勉,眼神中带着戏谑。
“使君觉得,这信会是石勒亲手写的吗?”
“啊?”
郭勉完全跟不上杨难敌的思路,下意识地摇头。
“石勒虽雄才大略,然...然其出身胡奴,早年目不识丁,这等锦绣文章,必是出自其帐下汉人谋士之手。”
“这就对了嘛。”杨难敌一拍桌子,仿佛解开了什么谜题。
“石勒放羊娃出身,就算后来学了点字,能写自己的名字就不错了,哪能写出如此文采飞扬的檄文?定是找人代笔的嘛。”
“这信的文笔越好,越说明石勒本人可能压根就没细看过,或者看了也未必全懂,就是让手下人写来吓唬人的。”
“咱们要是真被这代笔先生写出来的漂亮话吓着了,岂不是正中下怀?”
郭勉彻底傻了。他感觉自己的脑子像被雷劈过一样,一片空白。
国书辱骂,灭国威胁,鸡犬不留...
如此泼天大事,在杨难敌嘴里,怎么就变成了讨论对方有没有文采、文章是谁代笔的闲谈?
这...这已经不是深不可测了,简直是荒谬绝伦!不可理喻!
他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这仇池公杨难敌,一定是疯了!
就在郭勉三观尽碎、风中凌乱之际,杨难敌忽然抬手掀起袖口,露出手腕上一条泛着金属光泽的奇怪手链。
那手链上镶着一块透明琉璃,里面似乎还有几根针在跳动着。
“哟,都酉时三刻了。”
杨难敌的语气瞬间变得轻松,仿佛刚才那封灭国威胁信从未存在过。
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身上同样简洁的改良汉服,对郭勉露出了一个标准的下班式微笑。
“郭使君,实在抱歉。按照我仇池国的规矩,酉时就是下值时间了。可你瞧瞧,这都酉时三刻了!非工作时间不谈公事,这是原则。”
他指了指窗外,“大楼后面便是「万民膳堂」,这个时辰应该还有供应晚餐。使君想必也饿了,请自便移步前去用餐。哦,对了,”
杨难敌像是想起了什么,补充道,“膳堂吃饭是要付「餐券」的,就在入口处有兑换窗口,使君记得先去兑换,免得饿肚子。我们仇池,不兴吃白食的。”
说完,杨难敌根本不给郭勉任何反应的机会,对厅内众人随意地挥了挥手。
“行了,都散了吧,该下值的下值,该当值的当值。张烈!”
“属下在!”
张烈虽然还在气头上,但对杨难敌的命令反应极快,立刻挺直腰板。
“你辛苦一趟,带郭使君去膳堂认认路,顺便帮他兑换点餐券。使君远来是客,别让人家饿着了。”
杨难敌吩咐完,又对着郭勉点了点头。
“郭使君,请自便,明日若有闲暇,咱们再叙。哦不对,明日是周末了,是不上班的,那咱们下周见!”
话音未落,他已迈着轻快的步伐,径直走出了接待厅,留下一个潇洒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
郭勉僵在原地,像一尊被雷劈焦的木雕。
“下周见?这何其离谱…”
他张着嘴,看着杨难敌消失的方向,又看看桌上那封鲜红刺目的“灭国诏书”,再看看旁边虽然强压怒火但依旧一丝不苟接受命令的张烈...
巨大的荒谬感和强烈的晕眩感彻底淹没了他。
这仇池国...这杨难敌...到底是什么妖孽?!
“郭使君…”
张烈虽然还在为石勒的羞辱信而愤怒,但当他转向郭勉时,脸上已经努力挤出了一个职业化的、略显生硬的服务式表情。
“郭使君请随我来,膳堂就在后面,不过今日已是周五,饭菜...呃...或许不甚可口,多担待!”
郭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