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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州边境,天水郡西郊,隶属于汉赵境内。

仇池通往并州的公路从这里开始修建。

首段工程,官道三十里。

当最后一丈散发着焦糊气息的乌黑路面被巨大的石碾压实,烟尘尚未散尽,周边居住的百姓早已按捺不住,潮水般涌来。

“通了!神路通了!”欢呼声震天动地。

“这路可真宽呐!少说能容三架牛车并行!”

“比打谷场还平坦呢!”

人们小心翼翼地踏上这乌黑发亮的路面,脚下是前所未有的坚实。

有人用力跺脚,纹丝不动。

孩童们撒欢奔跑,尘土不起。

“老天爷!这真是路?”白发老农李老蔫蹲下身,粗糙手指反复摩挲平整而又略带沥青温度的路面。

前几日春雨的痕迹早已干涸,只在洼处留下清浅水洼。若在往日,这黄土路早已泥泞不堪,寸步难行。

一辆满载瓦罐的牛车缓缓驶上,车轮滚动,发出平稳低沉的“沙沙”声。

车夫一脸享受,驾车多年,从未走过如此平坦的路!

“神迹!这是神路啊!”人群沸腾。

妇人们聚在一起啧啧称奇,汉子们则来来回回踩踏着路面。

有小孩偷偷抠下路缘一小块乌黑坚韧的“石头”,那浓烈的焦油气味让他如获至宝,迅速用破布包好,珍重揣入怀中。

然而,在这片狂热膜拜的边缘,一群身着靛蓝粗布短褂、臂绣铁锤凿子徽记的仇池工卒,却抱着胳膊,眉头紧锁。

“唉,太糙了!”年长汉子踢了踢路边碎石带,满脸嫌弃。

年轻队员接口:“可不!一层碎石垫底,刷层薄黑膏就完事?路基都没压实!瞧这儿,”他指着路肩微陷处,“底下还是虚的,经不起几场大雨!”

一名嘴里叼着草的工卒蹲在排水沟旁,用小尺一比:“瞧这排水沟,浅得跟尿冲出来似的!”

“搁咱仇池,顶多算最差的乡道!咱们仇池哪条道不是三层打底?灰土、碎石层、上好的黑膏!”

“行了!”洪钟般的声音传来,队长赵铁柱大步走来。

“咱们工期紧,任务重!主要是先保矿运畅通!这路就凑合用吧!日后返工便是!”

赵铁柱是仇池首批工程兵,跟着杨难敌开荒挖地修高炉,什么苦险活都干过。

性子直爽,很少在乎什么。

但眼前修好的这条路,却让他有些憋火。

在他看来,这种质量的糙路,实在不配让百姓顶礼膜拜,他脸上也臊得慌。

百姓们听着仇池匠人抱怨,只觉脑袋嗡嗡作响。

这等神路,竟只是“最差的乡道”?还“凑合用”?

仇池国内的路,莫非是白玉铺就,金砖镶边?

敬畏与晕眩冲击着他们的认知。

就在此时,赵铁柱拿起磨损的硬壳夹板本,对两个气质斯文的靛蓝短褂中年一招手:“老陈,老吴,带上家伙,跟我来!”

他踏上稍高土坡,洪亮嗓音压过嘈杂:

“乡民们!静一静!听我说!”

人群瞬间安静,目光聚焦在赵铁柱脸上。

“咱们这段路,从这儿到三十里外的王家集,算是通了!”

“能这么快修通,得感谢乡亲们大力支持,没给咱们添堵,让道腾地!”

这话让不少百姓脸上露出点受用的神色,但更多的是茫然。

赵铁柱话锋一转,神色更加严肃:“接下来我要说的话,很重要,你们都好好听着!”

他指着图纸上那些用细密线条圈出的区域和旁边的标注:“修路的时候,占了谁家的地,压了谁家的田埂,或因为取直,让谁家的院墙往后挪了几尺几寸的,我这图纸上,都标得清清楚楚!”

“现在,麻烦被占用了土地乡亲,过来登记!认领!核对!咱们当场算账,当场解决!”

“轰——!”

赵铁柱话音未落,在场百姓的脸色瞬间变了。

人群发出一阵不安的骚动,不少人下意识地往后缩。

“登记?核对?”

“官差老爷们早就来过好几趟了!”一个中年汉子小声嘀咕。

“说是仇池杨公要修神路,让咱们识相点,别碍事!敢有半个不字,皮鞭伺候,还要抓去服徭役!”

“是啊是啊,我家那半垄菜地,就是官差带人直接铲平的,连个屁都没放!”另一个声音带着哭腔附和。

“如今让咱们登记…核对…究竟要核对什么?”

有人颤声道:“莫…莫非是修了路,要加收‘神路税’?”

“肯定是这样!天下哪有白修的路?”更多人开始附和。

一时间,人群噤若寒蝉,无人敢上前。刚刚还热切抚摸路面的手,此刻都藏进了袖子里,生怕被点名。

人群中,一个穿着半新绸衫、看似普通富户管家模样的人,眼神闪烁。

他是城中王乡绅派来的家丁王三,专为打探这“神路”与仇池人的虚实。

赵铁柱将这些乡民的神色表情尽收眼底。

他浓眉一挑,脸上掠过一丝无奈的笑容,终化为怜悯。

“各位!各位安静!别瞎琢磨了!”

他用力拍打夹板本,发出“啪啪”的声响,让人群安静了一些。

“听清楚!”

“我们不是汉赵官差!不是来征税的!我们是仇池道工司派来修路的!”

“我们仇池国国君,杨难敌杨公有令!”

“凡工事征用民产,必须补偿!”

“占田拆墙,按方计价!赔钱赔粮!一分一厘,清清楚楚!绝不让你们吃亏!”

“轰——!!!”

又是全场哗然!

占地补偿?按方计价?赔钱赔粮?

每一个词都是万钧重锤,砸在麻木的心坎上。

所有人都瞪大眼,张大嘴,定身般看着赵铁柱,想从他脸上找出欺骗的痕迹。

许久,白发老农李老蔫拄着枣木拐,颤抖着挤出人群。

他仰起沟壑纵横的脸,试探着问道:“官…官爷…占地…真…真给补偿?”

“千真万确!!”赵铁柱大手一指站在身旁的老陈和老吴:“这两位是账房!陈先生!吴先生!”

“被占地的乡亲!现在就去登记!姓名住址!量清尺寸!商量要钱要粮!当场签字画押!补偿当场兑现!”

“当场兑现?!”

“当场兑现?!”

场面瞬间闹腾起来。

“老天爷!真有这等好事?!”

“菩萨显灵了!”

“快叫张三!他人呢?”

“呆子!你家菜园被压了!快去量啊!”

声浪再起!那几个被占地的村民,激动得面带潮红,眼里迸出亮光,连滚带爬冲向两名账房先生。

人群自动分开,目光追随,充满羡慕催促。

李老蔫拖着不便的腿脚,紧赶慢走到陈先生前:“官爷…俺叫李老蔫…家就在路旁…就在前面…院墙被推…”

陈先生十分和气登记着李老焉信息,并安慰他:“老丈莫急。李老蔫是吧?就是前面那家?那便是西头李家庄头一家。”

接着转头示意吴先生:“劳烦丈量。”

吴先生拿起皮尺,招呼两名学徒帮忙。

众人跟到李老焉家门前。

阳光下,皮尺笔直,读数记录,一丝不苟,众人屏息,如观圣仪。

“量好了。”陈先生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

“地,一分二厘。墙,三尺。”

“按仇池的标准:良田每亩补精米一石或钱五百株!院墙每丈补钱一百株!”

惊叹再起!补偿之高,闻所未闻!

李老蔫激动欲晕:“米…米…官爷!俺要米!家里快断粮了…”

“好!”陈先生提笔记,“地一分二厘,合补精米一斗二升。墙三尺,合补钱三十株。”

他数出三十枚黄澄澄、沉甸甸的五铢钱,塞入李老蔫颤抖的手里。

又撕下盖有鲜红“仇池道工司补偿专用”印的凭条:“老丈,凭此条去那边粮车找刘管事,足量领米!”

最后推过登记簿:“您在此按手印,两清!”

李老蔫左手紧攥冰凉铜钱,右手捏着墨印凭条,只觉重逾千斤。

浑浊老泪滚落,砸入尘土。

他伸出泥垢拇指,在印泥里重重一按,带着的虔诚的表情,在登记簿“李老蔫”几个字旁,用力按下。

做完这一切,他佝偻着背,目光迟缓地转向那悬挂在树间、写着“仇池道工司”几个大字的红布条。

慢慢地、有些笨拙地屈下膝盖,朝着那红布条的方向“噗通”跪倒。

这一幕,如火星入滚油!

“真给了啊!”

“老天开眼!祖坟冒青烟!活菩萨啊!”

“仇池杨公!好人啊!”

吴先生扶起李老焉:“老丈,仇池没有下跪的规矩,如此大礼就免了吧!”

他话音未落,赵铁柱已搬来一个半人高的乌黑铁架,架上稳放一个覆着厚布、前嵌琉璃镜的方匣。

“还有道手续,”赵铁柱咧嘴一笑,“取影存证,劳烦老丈站定!”

李老蔫茫然立在中间,左边吴陈二位先生,右边是赵铁柱。

“看那里!”赵铁柱指向匣子,“喊‘福——寿——安——康’!”

李老蔫懵懂张嘴:“福…福寿安康…”

咔嚓!

匣内机簧轻响,一道微光自琉璃镜后闪过。

“好嘞!补偿金领取,取证已成!”赵铁柱笑着拍起手掌。

围观众人看得目瞪口呆,啧啧称奇。

后面领补偿的乡民,无论要钱要粮,皆依样画瓢,在那神奇铁匣前挺直腰板,喊出那声“福寿安康”,留下自己的“铁证”。

王三家丁都看呆了,他迅速挤出人群,消失在小道尽头,急着回城禀报这颠覆认知的消息。

一个总角孩童,受大人急遣,正撒腿狂奔回村报信。

田埂湿滑,他一个趔趄重重摔在泥地里,啃了满嘴泥。但他立刻挣扎爬起,顾不得疼痛和满身污泥,一边继续狂奔,一边用尽全身力气,朝着村庄方向。

“给钱啦!发粮啦!——占地的给钱发粮啦!——仇池官爷说话算话!——李老汉都领到啦!——”

稚嫩的呼喊,穿透欢呼的声浪,乘着风,比任何人跑得都快,飘向炊烟袅袅的村庄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