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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邺城,新修的建德宫,汉风与胡风混杂。

石勒的书房内,炭火熊熊。

三个信使跪在地上,身上还穿着仇池“羁押服”,脸上残余着惊惶与疲惫,显然还没从《仇池治安管理处罚法》里缓过劲来。

为首的使者颤抖着双手,捧上一封样式奇特的信件。

并非帛书,也不是竹简,而是一种从未见过的、薄而坚韧、洁白如雪的纸张,装在一个同样材质的硬纸套里。

上面写着“大赵天王石勒亲启”,字迹谈不上优美,但清晰工整。

石勒端坐在宽大的胡床上,身着锦袍,不怒自威。

他接过那封信,入手的感觉就让他微微挑眉。

轻若无物,却坚韧异常,触感冰凉光滑。

他翻来覆去地看那信封,又捏了捏信纸,眼神里充满了不加掩饰的好奇。

“此乃何物所制?”他粗声问道。

目光投向旁边侍立的一位气质儒雅的汉人谋士——张宾,他最倚重的智囊。

张宾上前一步,接过石勒递来的信封仔细端详,又轻轻抽出了里面的信纸。

他先是眉头微蹙,随即眼中闪过一丝惊异:“回禀天王,此物…臣前所未见。”

“既非帛又非纸,亦非楮皮所造,轻薄坚韧,光滑如砥,实乃奇物。这仇池杨氏…果然有些门道。”

“哼,装神弄鬼!”石勒嗤笑一声,但手指却不自觉地摩挲着那光滑的纸面,显然对这新奇物件很感兴趣。

他展开信纸,张宾在一旁垂手侍立。

信的内容是杨难敌绞尽脑汁翻译成的半文半白体:

“大赵天王陛下:

“来信收到,言辞激烈,令在下十分不安。

“仇池是个小寨,在陇南穷山沟里,地方小,人也少,兵更是弱得可怜。我们世代住在这山旮旯里,靠老天爷赏口饭吃,能守住自己这一亩三分地不被豺狼叼走就不错了,哪还敢有别的念想?”

“刘曜派使者来求援,纯属病急乱投医。我杨难敌自己有几斤几两还是清楚的。天王雄兵百万,威震天下,我仇池这点家当,还不够大军塞牙缝的。我脑子又没进水,哪敢为了刘曜那点虚情假意,就傻乎乎地去招惹天王您这尊大佛?”

“天王尽管放心!我仇池国上下,绝无能力派出一兵一卒去帮刘曜!我们只想关起门来过自己的小日子,种种田,打打猎,有间屋子住,有张床睡就行了,绝对不敢掺和您和刘曜之间的大事!”

“天王神威盖世,覆灭刘曜只在反掌之间。我仇池这点微末存在,实在不值得天王浪费一兵一卒。恳请天王高抬贵手,放在下一条生路!”

“杨难敌,顿首再拜!”

石勒看完,紧绷的脸色明显松弛下来,甚至露出一丝得意又轻蔑的笑容。

他将信纸随手丢在案几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哈哈哈,孟孙,你看看!这氐酋杨难敌,倒是个明白人!知道自己是个什么货色!”

“字字实情!句句在理!他这山沟里的氐蛮,倒有几分自知之明!”

这封信显然搔到了石勒的痒处,将他捧得飘飘欲仙,其爽快的感觉,甚至不亚于刚刚在洛水西岸大败刘曜。

他尤其满意信中那些“脑子没进水”“塞牙缝”“关起门过小日子”等俚俗直白的话。

他觉得这氐酋果然是个粗鄙山酋,连封像样的信都写不利索,只会说大白话。

张宾拿起信仔细又看了一遍,眉头并未舒展:“天王,此信言辞卑怯,确似示弱。”

“然…据臣多方探察,仇池绝非寻常山酋部族。其商队所出货物,如那异常坚韧锋利的铁器、晶莹透亮之琉璃器皿、前所未见之‘雷火泥’所筑奇坚壁垒,甚至还有传闻中冬日生绿蔬…此皆非寻常手段可得。其国虽小,恐有我等未知之秘。杨难敌此人,五年间将一弹丸之地经营得密不透风,绝非庸碌之辈。”

“故而此信…是否太过刻意?或是缓兵之计?”

石勒大手一挥,满脸的不以为然:“哎呀,孟孙,你就是想得太多了!”

“那仇池也能称国?无非是一小山寨罢了,那杨难敌,他再有奇技淫巧,能变出天兵天将不成?无非是躲在深山里,仗着山险弄些唬人的玩意儿罢了!真要有本事,岂会如此摇尾乞怜?”

“你看他信中这字句,半通不通,连篇累牍都是大白话,毫无文采可言,可见其粗鄙无文!连封信都写不好的人,能有多大出息?”

石勒出身羯胡没落家族,身份低微,放过羊,种过地,当过贩夫走卒。

甚至年轻时还差点被卖作奴隶。

如今咸鱼大翻身,成了令人闻风丧胆的大赵天王,自然对自己曾经的身份讳莫如深。

他刻意贬低杨难敌的文笔,给自己贴上“有文化”的标签,就是为了彰显自己的高贵和有涵养。

毕竟他可是专门请了汉人大儒教他读书识字的。

石勒拿起那洁白的信纸信封,又捏了捏,仍是感到十分新奇,这更让他产生了一种迫切想要贬低杨难敌的心理。

“依我看这些新奇物件,或许是得了些域外奇术,又或是机缘凑巧找到些古方,不过是雕虫小技。”

“但行军打仗,靠的是真刀真枪,凭的是虎狼之师!在绝对的力量面前,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不堪一击!待孤灭了刘曜,顺手碾平他那山沟,看看他那些奇技淫巧能挡得住孤的铁骑几轮冲锋!”

石勒眼中闪烁着征服者的光芒,那份雄主的气魄不容置疑。

“当前要务,是踏平汉赵!”

“传令我儿石虎,全力进击!刘曜经洛阳之败,已是风中残烛!其子刘胤、刘熙,不过守户之犬!关中之地,唾手可得!”

“那杨难敌既然识相,就暂且让他苟活几日。待孤收拾了刘曜,回头再捏死这只小虫子!”

张宾见石勒主意已定,且信心满满,虽心中疑虑未消,但也知不宜再劝。

只得躬身应道:“天王英明。臣会继续留意仇池动向。”

......

凉州,姑臧城。

“大人!汉赵求援信!石虎猛攻弘农城!刘曜说只要咱们出兵袭扰石赵粮道,愿赠黄金万两!”

州牧张茂喝着茶,眼皮都没抬:“莫管闲事!咱凉州地界,啷当安稳啷当过,去撩拨石虎?嫌日子太舒坦咧?”

他摆摆手,像赶苍蝇,“回话,莫得空!咱凉州兵,要守自家门哩!”

......

成汉,成都皇宫。

丞相范长生:“陛下,刘曜又派人来喽,哭得惨兮兮嘞,这回说只要我们出兵牵制石赵,秦州三郡就归我们喽!”

李雄冷笑:“三郡?三十郡老子也不敢帮忙撒!那石虎凶得批爆,未必你还没听说过吗?信不信我喊一声石虎来了,你屋小孙孙马上就不敢哭了?”

范长生:“老臣都快要一百岁喽,最小的孙孙也三十多喽,陛下还是莫拿老臣开玩笑了撒!”

......

建康,东晋朝堂,气氛凝重。

龙椅上,晋帝司马衍才五岁,懵懂地听着台阶下群臣议论纷纷。

“陛下!”老将陶侃出列,神色激昂,“石虎猖獗!弘农若破,汉赵无险可守,必亡!唇亡齿寒,当速发援兵,与刘曜东西夹击!”

司徒王导立刻皱眉:“陶公!石赵兵锋正盛,石虎悍勇无匹!我江东新定,贸然出兵,恐引火烧身!当务之急是固守江淮,积蓄实力!”

中书监庾亮忽然嗤笑道:“那刘曜四处求援,还真以为有谁敢出兵救他?”

“哦对对对,还有个仇池!陇南那山沟里的仇池小酋杨难敌,听说还盛情接待了那汉赵使臣郭勉。呵,真是不知死活!”

“仇池,一个巴掌大的氐人小部酋,刘曜竟向其求援,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足见其已穷途末路,无计可施!如此不堪一击的盟友,救之何益?空耗国力,徒惹笑柄耳!”

这番话立刻引起了一片附和的嗤笑声,朝堂上充满了对汉赵、尤其是对仇池的鄙夷。

仿佛嘲笑仇池的弱小,就能冲淡他们对石赵的恐惧,为不出兵找到更冠冕堂皇的理由。

同为权臣的庾亮与王导交换了一个眼神。

最终,王导轻咳一声,缓缓开口,为这场争论定下调子:“国之大计,当以社稷安稳、生民休养为先。”

“王敦之乱,创伤未愈,我晋廷仓廪未实,甲兵未精,实非大举出兵之良机。汉赵之请…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我以为,可遣一使,携诏书、些许钱帛,往长安安抚刘曜,以示我大晋存恤之心。至于出兵…容后再议吧。”

容后再议,便是搁置,便是拒绝。

大殿内的主战派官员面露愤懑与绝望,却也无可奈何。

反对者们则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

一场关于是否援助的讨论,最终在对弱小仇池的嘲笑中落下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