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许大茂团队举办的接风宴,终究还是设在了拖拉机厂那间略显寒酸的小饭堂里。
饭堂的墙壁还带着斑驳的岁月痕迹,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廉价白酒、炒菜油烟与淡淡机油混合在一起的复杂气味。
几盏昏黄的白炽灯泡悬在头顶,将长条木桌上那几样简单的菜肴照得油光发亮。
酒是本地的二锅头,辛辣呛口。
菜是白菜炖猪肉粉条,还有一盘炒鸡蛋。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起初还算热烈的气氛,随着厂长老张一声沉重的叹息,瞬间冷却下来,空气仿佛被抽走了一般,变得粘稠而压抑。
老张端着酒杯的手停在半空,杯中酒液微微晃动,映着他那张写满了焦虑与疲惫的脸。
“许总,不瞒您说,我们厂……最近真是遇到了天大的难题。”
他的声音沙哑,带着几分酒后的颓然。
“厂里那台从苏联进口的宝贝疙瘩,那台加工拖拉机大梁底盘的大型龙门车床,我们全厂的希望啊,最近不知怎么回事,老是出故障。”
坐在他身边的总工程师,一个戴着厚厚眼镜片的中年男人,也放下了筷子,接过话头,语气中透着一股技术人员特有的绝望。
“是啊,加工出来的工件,精度严重下降,那个误差大得简直离谱!本来要求是零点零五毫米,现在动不动就偏出去半个毫米,这出来的根本就是废品!”
总工程师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双眼布满血丝。
“我们请了厂里所有最好的老师傅,把那台机床当祖宗一样供着,拆了又装,装了又拆,每一个齿轮,每一个轴承都检查了无数遍,就是没问题。”
“后来没辙了,我们甚至托关系,从沈阳请来了当初援建的苏联专家,就是那位伊万诺夫同志。他围着机器转了三天,最后也只是摇着头,说机器本身的设计和零件没有任何问题。”
“这来来回回,已经鼓捣了快一个月,整个底盘生产线都停了!要是再解决不了,今年的生产任务就彻底完了!我们全厂几千口子人,今年的年终奖,甚至基本工资,都悬了!”
一番话说完,整个饭桌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还有偶尔从邻桌传来的嘈杂。
厂里的其他几个领导,全都低着头,一筹莫展,唉声叹气,连面前的酒菜都失去了味道。
这份沉重的压力,像一块巨石,压在饭堂里每一个人的心头。
许大茂一直没有说话。
他只是安静地吃着饭,夹一口白菜,喝一口汤,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他听着众人的抱怨,听着那些绝望的描述,脸上没有丝毫波澜。
就在这凝滞的气氛中,他平静地、缓缓地放下了手中的碗筷。
“啪嗒。”
瓷碗与木桌发出的轻微碰撞声,在寂静的饭桌上,却显得异常清晰,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众人抬起头,不解地看着他。
只见许大茂既没有起身说要去车间看看,也没有开口询问任何具体的参数数据。
他只是伸出筷子,在自己的茶杯里蘸了点茶水,然后在油腻的桌面上,不急不缓地画了起来。
他先是画了一个方块,代表机床的底座。
又在方块下面,画了一条不甚规整的横线,代表地基。
然后,他从方块上,画出几道波浪般的线条,向四周扩散开去。
整个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笃定与从容。
画完这个简陋到近乎儿戏的示意图,他抬起头,环视了一圈桌上那些困惑、茫然、甚至带着一丝怀疑的脸。
他开口了。
声音不大,却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瞬间剖开了问题的核心。
“各位领导,各位师傅。”
“如果我没猜错,你们的问题,不在车床。”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了厂长老张和总工程师那两张错愕的脸上。
“在你们的地基。”
“地基?”
老张和总工程师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反问,充满了不可思议。
所有人都愣住了。
地基?
这怎么可能?
机器坏了,不修机器,去看地基?这是什么道理?
许大茂没有理会众人的惊愕,他的手指点着桌上那个茶水画出的方块,继续用他那平稳而清晰的语调解释道:
“这台苏式重型龙门车床,功率巨大,自重惊人。它在全速运转时,自身产生的震动,会有一个特定的频率。”
“而你们这座厂房,是几十年的老建筑了。它的地基,恐怕在设计之初,根本没有考虑到要承受这种量级的持续性高频震动。”
“当机器的震动频率,与你们厂房地基的固有频率,恰好达到一个非常接近的数值时,就会产生一个物理学上的现象。”
他顿了顿,吐出了一个让在场所有人感到无比陌生的词汇。
“共振。”
“共振?”
这个词像一颗子弹,射入了每个人的脑海,却又无法被理解。
许大茂看着他们茫然的眼神,继续深入浅出地解释。
“简单的说,就是机器的抖动,带动了整个地基跟着它一起抖。这种抖动非常细微,肉眼根本看不见,甚至仪器都很难察觉。”
“但地基一旦发生这种细微的沉降和位移,哪怕只是零点零几毫米的偏差,通过庞大的机床底座和床身层层放大,最终传递到高高在上的刀头上时,就可能变成零点几个毫米,甚至一个毫米的巨大精度错误。”
“你们所有人,包括那位苏联专家,思路都错了。你们光盯着机器本身修,拆了又装,就像一个人腿断了,你们却一个劲儿地给他治脑袋。这是治标不治本。”
“共振”!
“地基沉降”!
这些闻所未闻的词汇,和他那一番旁征博引、直指病灶的精准判断,像一把无形的重锤,狠狠地砸在了饭桌上所有人的心坎里!
整个饭堂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
厂长老张张着嘴,手里的酒杯倾斜了都毫无察觉,酒水洒在了裤子上。
总工程师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此刻瞪得像铜铃,死死地盯着许大茂,镜片后的眼神,从最初的怀疑,瞬间转变为惊骇,最终化为了无以复加的狂热与敬佩!
他懂了!
他彻底懂了!
为什么机器所有零件都完好无损,但精度却一塌糊涂!
因为问题根本不在机器内部!根源在机器之外,在他们所有人从未想过的脚下!
这简直是神来之笔!
许大茂甚至没有去过现场,没有看过一眼那台让他们所有人束手无策的机器,仅仅凭着几句描述,就在这饭桌之上,用一双筷子,一杯茶水,点破了连苏联专家都找不到的病根!
这份技术实力,这份洞察力,简直神乎其神!
这一刻,饭堂里依旧鸦雀无声。
但气氛已经截然不同。
先前是绝望的死寂,此刻,却是被巨大震撼所笼罩的、敬畏的寂静。
许大茂的绝对权威,就在这轻描淡写的一语之间,瞬间建立。
读书三件事:阅读,收藏,加打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