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昭看向苏媚奴。
见她眼神中媚意尽消,极为认真,心中忍不住一愣。
等他眨了眨眼,再去看时,苏媚奴又是那副媚骨天成的样子,就好像刚才林昭所见是错觉一般。
林昭望着她这般模样,不知为何,一首诗词竟不自觉的浮上心头。
就好像是专门为眼前的苏媚奴所做一般。
“我知道了。”
“苏大家可再为我弹奏一曲?”
苏媚奴一怔。但还是重新抱起那把紫檀木琵琶。
她螓首微垂,青丝滑落肩头。
一双素手搭在了琴弦之上。
这一次,她再没有弹奏那些个学来的讨好客人的艳曲,而是顺着自己的心意,信手拨动琴弦。
起初,琴弦声嘈嘈切切,如珠落玉盘,清脆悦耳。
但渐渐的,曲调逐渐变得幽怨压抑,沉郁顿挫之间,仿佛在诉说着难言的心事。
林昭听着这不知名的曲目,闭上双眼。
良久。
一曲终了,听雨轩内一片寂静,就连窗外的风声都停止了。
林昭睁开眼,长叹一口气。
他走到窗边,一把推开那扇窗户。
楼下大堂的喧嚣与楼上孤寂的琴音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望着外面河上星星点点的渔火,心中感慨万千。
“同是天涯沦落人……”林昭长叹。
楼下有不明所以的客人抬起头,看向打开的窗户。
“那不是听雨轩吗?窗户怎么开了?”
“嗯?什么情况?难道是想让苏大家再给咱们弹一曲?”
“站在窗边的是谁啊?也不是苏大家啊?是刚才那些给苏大家写诗的?”
林昭没有理会下面的议论声,他只是望着远处,缓缓吟诵:
“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
楼下众人本来还在议论着,听到林昭这句诗后,竟然都出乎意料的安静下来。
纷纷抬头仰望。
苏媚奴在听到林昭的这句诗后,抱着琵琶的手忍不住微微一颤,一股萧瑟之意油然而生。
“主人下马客在船,举酒欲饮无管弦。”
“醉不成欢惨将别,别时茫茫江浸月。”
短短四句,一幅离别送行图便跃然纸上。
楼下大堂内一些觥筹交错的行商们颇为感同身受,常年奔波在各地的他们,心头不由得翻涌上一丝酸楚。
“忽闻水上琵琶声,主人忘归客不发。”
“寻声暗问弹者谁,琵琶声停欲语迟。”
楼下众人听到这里,下意识将目光投向听雨轩。
这说的好像是苏大家啊?
但又好像是不是。
“移船相近邀相见,添酒回灯重开宴。”
“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
林昭语调微微一变。
楼下顿时传来一阵惊呼。
一个穿着儒衫的中年文士忍不住一拍大腿:“好一个犹抱琵琶半遮面!”
“这种朦胧之美,足以让此句封神!”
旁边的大胡子商人则没有这么多的想法,他虽也高声叫好,但想的却是苏媚奴先前带着面纱,怀抱琵琶时那若隐若现的绝美。
听雨轩内,苏媚奴早已走到林昭身侧。
她走到窗边,隔着一段距离静静的看着林昭。
美目之中,波光流转,却看不见一丝媚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认真的欣赏。
林昭感受到了她的目光,却并没未回头,只是继续诵念:
“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
“弦弦掩抑声声思,似诉平生不得志……”
林昭的声音好似琵琶弦声,三言两语就将琵琶女心中的愁思说的一清二楚。
“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
“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
听到这里,苏媚奴再也控制不住自己。
她莲步轻移,走到林昭身旁。
抱起琵琶,玉指轻拨,竟真的将诗中所描绘的急切清脆之音,完美地重现了出来!
诗音相合!
整个春风楼的客人都听得如痴如醉,宛若陷入了一场沉醉的幻梦之中!
“……冰泉冷涩弦凝绝,凝绝不通声暂歇。”
“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
琴声,在这一刻戛然而止。
整个世界,仿佛都安静了下来。
楼下,无数人屏住呼吸,等待着下文。
“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
“锵——!”
苏媚奴猛地一拨琴弦,发出一声高亢激昂、如同金戈交鸣的巨响!
“曲终收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
随着林昭最后一句诗的落下,苏媚奴手中的琴弦,应声而断!
一曲终了,弦断,诗未毕。
整个春风楼,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死寂。
所有人都被刚才的景象所震撼,久久无法回神。
不知过了多久,才有人发出一声如梦初醒般的长叹。
可就在众人以为此诗将近的时候,林昭竟然再度开口了。
“东船西舫悄无言,唯见江心秋月白。”
楼下的客人们愣住了,这首诗,竟然还没有结束?
一旁的苏媚奴也望向林昭,她将手中断弦的琵琶放下,静静的站在一旁。
“沉吟放拨插弦中,整顿衣裳起敛容。”
“自言本是京城女,家在虾蟆陵下住。”
苏媚奴娇躯一颤。
林昭此时会望向苏媚奴,是在看她,但又不是在看她。
林昭看的,是当年那个还未长大的天真烂漫的少女。
“十三学得琵琶成,名属教坊第一部。”
“曲罢曾教善才服,妆成每被秋娘妒。”
“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
寥寥数句,一个色艺双绝、名动京华的绝色大家便跃然眼前!
楼下的客人们听得如痴如醉,这说的不就是苏大家吗?
“钿头银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
“今年欢笑复明年,秋月春风等闲度。”
盛极而衰的转折,来得如此之快!
楼下传来阵阵压抑的哭泣声。
青楼女子,纵使有千万种风情,也逃不脱年老色衰的命运。
周围的包厢一个个打开,悉数望向听雨轩中。
隐隐有配合的琵琶声传来。
听雨轩内,苏媚奴的眼中已经泛起了泪光。
再多的繁华,再多的追捧,终究不过是过眼云烟。
她在这春风楼内十余年,见过的,听过的,又有几人能跳脱这个轮回?
林昭的声音愈发沉痛,仿佛在为她,也为所有红颜薄命之人而叹息。
“弟走从军阿姨死,暮去朝来颜色故。”
“门前冷落鞍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
“商人重利轻别离,前月浮梁买茶去。”
“去来江口守空船,绕船月明江水寒。”
听到这里,苏媚奴再也克制不住内心的愁绪,两行清泪流下,打湿了那娇媚的妆容。
这……这写的哪里是诗里的琵琶女,这分明就是她自己!
她那看似风光的背后,不也正是这般孤苦无依,无人可以诉说衷肠的凄凉吗?!
楼下的客人们也尽皆默然。
春风楼内,多的是南来北往的商贾,诗中的“重利轻别离”,何尝不是在说他们自己?一时间,无数人感同身受,心中五味杂陈。
“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阑干。”
林昭长叹一口气,幽幽道来。
他像是在诉说着苏媚奴的心事,又像是在诉说这春风楼内每一位清倌人内心的所思所想。
此时,苏媚奴已经哭成了个泪人,任凭她如何擦拭,泪珠还是像断了线一样的滚落。
周围的厢房里也传出同样压抑的哭声。
“我闻琵琶已叹息,又闻此语重唧唧。”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此句一出,万般皆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