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葬岗深处的风,带着一股子陈年老坟特有的、深入骨髓的阴冷和土腥气,刀子似的往领口袖口里钻。我们八个人,像一群被猎狗追撵的兔子,在高低错落的坟包、歪脖子枯树和半人高的荒草丛里没命地狂奔。身后,火把的光亮如同跗骨之蛆,死死咬住不放,马蹄声、叫骂声、拉枪栓的“咔嚓”声,像催命的鼓点,一下下敲在心上。
“分开跑!别扎堆!天亮老城根儿土地庙碰头!”我嘶哑着嗓子吼了一声。聚在一起目标太大,分散开还有一线生机。
兄弟们也明白,生死关头,谁也顾不上谁了。几声压抑的喘息和“三哥保重”的呼喊后,人影在浓雾和坟堆间迅速散开,消失在黑暗里。
我拖着腿肚子还在打颤的赵老五,专挑最崎岖、最阴暗的地方钻。脚下是松软的腐土、硌脚的白骨、缠绕的枯藤,好几次差点被绊倒。赵老五跟丢了魂似的,嘴里只会念叨:“完了完了……大帅要杀我们灭口……那棺材……那棺材里的手……”
“闭嘴!”我低喝,一把将他拽进一个塌了半边的破坟窟窿里。泥土和朽木的气息呛得人直咳嗽。我们蜷缩在狭小的空间里,屏住呼吸,听着外面。
马蹄声和脚步声就在不远处徘徊,火把的光亮在雾气中晃动,如同鬼眼。
“搜!仔细搜!一个都别放过!”
“妈的,跑得倒快!”
“那口棺材呢?找到了吗?”一个听着像小头目的声音响起,带着焦躁。
“报告排长!找到了!在那边空地上,埋……埋了一半,上面……上面还钉着条死人胳膊!”一个士兵的声音带着惊惶。
“什么?!”那小头目显然也惊着了,“钉着胳膊?谁干的?!”
“不……不知道!就一个拿大刀的莽汉在那守着,凶得很!”
“人呢?!”
“兄弟们刚要围上去,那家伙……那家伙跟头疯熊似的,抡着大刀就砍!砍伤了我们好几个人,趁乱……趁乱也钻坟堆里跑了!”
“废物!”小头目怒骂,“给我挖!把那棺材挖出来!大帅有令,棺材必须带回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特别是那个领头的陈三杠!”
我的心沉到了谷底。余大帅果然是要棺材!更要我们的命!刘一刀跑了,但他那“七天”的警告像烧红的烙铁烫在脑子里。这口棺材绝不能让他们挖走!挖走了,里面的东西再出来,或者落到余大帅(或者说他背后的“九幽盟”)手里,后果不堪设想!可我现在自身难保……
士兵们开始在那片空地上挖掘,铁锹铲土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我和赵老五躲在坟窟窿里,一动不敢动,冷汗浸透了后背。
不知过了多久,挖掘的声音停了。外面传来士兵们惊恐的议论:
“排……排长!挖出来了!可……可这棺材……”
“怎么了?!”
“邪门!太邪门了!这棺材……这棺材好像在动!还有……还有股子怪味,比刚才还冲!钉着胳膊那块木板……渗……渗黑水了!”
“渗黑水?”小头目的声音也变了调。
“是……是黑水!黏糊糊的,贼臭!钉子……钉子好像也在晃悠!”
“妈的!别碰了!”小头目显然也怕了,“这玩意儿太邪性!快!快埋回去!埋深点!多盖几层土!压上石头!”
“那……那追人……”
“追个屁!这鬼地方邪性!先撤!回去禀报大帅!加派人手,天亮再来搜!”小头目的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恐惧。
一阵慌乱的填土声和石头滚落声后,马蹄声和脚步声终于渐渐远去,火把的光亮消失在雾气中。乱葬岗再次陷入死寂,只剩下夜风的呜咽。
我和赵老五又等了好一会儿,确认人真的走远了,才像两滩烂泥一样,从坟窟窿里爬出来。浑身酸痛,沾满了泥土和腐叶,冷得直哆嗦。赵老五更是脸色惨白,眼神涣散,嘴里还在无意识地念叨:“黑水……渗黑水了……刘爷说只能顶七天……”
我看着那片被重新草草掩埋、还压了几块乱石的埋棺之地,心头一片冰凉。士兵的慌乱证实了刘一刀的警告,这“血骨钉”的封印正在松动!七天……不,也许更短!
“走!先离开这鬼地方!”我拉起赵老五,必须在天亮前赶到土地庙汇合,再想办法。
我们不敢走原路,只能凭着感觉,在乱葬岗深处更荒僻的区域摸索。雾气似乎比之前更浓了,像黏稠的白色浆糊,几步之外就一片模糊。四周的坟包形状变得更加怪异,有的像蹲伏的野兽,有的像扭曲的人影,空气中那股腐朽的味道也越发浓重,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味?不,更像是……干涸的血腥气?
就在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快要迷失方向的时候,前方浓雾中,隐约传来一阵极其微弱、断断续续的……啜泣声?
那声音很轻,很细,像是女人的哭声,又像是婴儿的呜咽,在死寂的乱葬岗深处飘荡,听得人头皮发麻。
“三……三哥……有……有鬼……”赵老五牙齿打颤,死死抓住我的胳膊。
我也心头一紧,握紧了从坟窟窿里顺手摸到的一根粗大的人腿骨(权当武器)。这鬼地方,什么邪乎事都可能发生。
我们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朝着哭声传来的方向摸去。绕过几个高大的、长满苔藓的坟丘,前方出现一片相对空旷的低洼地。
洼地中央,赫然矗立着一座规模远大于周围坟茔的古老墓冢!坟冢由巨大的青条石垒砌,虽然已经残破不堪,爬满了藤蔓,但仍能看出曾经的规制不凡。最诡异的是,在那古墓残破的墓碑前,蜷缩着一个人影!
那人影穿着破烂肮脏的棉絮袄子,头发花白蓬乱,像个乞丐。他背对着我们,肩膀一耸一耸,那断断续续、如同鬼泣的声音,正是从他那里发出来的!他面前的地上,似乎还摆着几个破碗烂罐。
“谁……谁在那儿?”我壮着胆子,压低声音喝问。
哭声戛然而止。
那人影猛地一颤,缓缓地、极其僵硬地转过头来。
那是一张怎样的脸啊!皱纹深得如同刀刻斧凿,纵横交错,几乎覆盖了整张面孔,只露出一双浑浊不堪、布满血丝的眼睛。皮肤是常年不见阳光的死灰色,嘴唇干裂乌紫。他的眼神空洞、呆滞,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巨大悲伤和……恐惧?
他看到了我们,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没有任何焦距,仿佛透过我们在看更遥远、更可怕的东西。他抬起枯树枝般的手指,颤巍巍地指向我们来的方向——正是那口九姨太凶棺被埋的位置。
“龙……龙棺泣血……大凶……大凶啊……”他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嘶哑、含混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充满了绝望。
龙棺?
这两个字像两道惊雷,狠狠劈在我的脑海里!九姨太的棺材……是龙棺?!
那老乞丐(或许该叫老疯子)似乎陷入了某种癫狂的回忆,浑浊的眼睛里淌下两行污浊的泪水,声音陡然拔高,变得凄厉而尖锐,像夜枭啼哭:
“九龙盘尸逆鳞开!天地翻覆死人抬!镇不住!镇不住啊!前朝挖断了根!惹怒了真龙!这是报应!报应啊!都得死!全都得死!嘿嘿……哈哈……呜呜……”他又哭又笑,状若疯魔。
他猛地抓起面前一个破瓦罐,里面是半罐浑浊的液体(或许是雨水,或许是……),朝着古墓青条石的缝隙就泼了过去!嘴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嘶吼,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
“九龙盘尸?逆鳞开?镇不住?前朝挖断了根?”老疯子语无伦次的话,如同最恶毒的诅咒,每一个字都带着冰寒刺骨的绝望,狠狠砸进我和赵老五的耳朵里。联想到那口渗着黑水、钉着惨白手臂的凶棺,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这……这老头疯了!三哥,咱快走!快走!”赵老五吓得魂飞魄散,拖着我的胳膊就想跑。
我也知道此地不宜久留,这老疯子透着说不出的邪性。但“龙棺”两个字,还有他那疯言疯语中透露的只鳞片爪,像钩子一样死死抓住了我的心!九姨太的棺材,怎么会和“龙”扯上关系?什么九龙盘尸?什么前朝挖断了根?这跟余大帅府、跟“九幽盟”又有什么关系?
就在我心神剧震,犹豫着是立刻离开还是冒险再问一句的当口——
“嗖!”
一道极其轻微、却尖锐无比的破空声,毫无预兆地从我们侧后方的浓雾中袭来!
目标不是我和赵老五,而是——那个正在古墓前癫狂哭喊、泼洒液体的老疯子!
“噗!”
一声闷响!
老疯子凄厉的哭喊声戛然而止!他身体猛地一僵,浑浊的眼睛瞬间瞪得溜圆,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和……一丝诡异的了然?他缓缓低下头,看向自己的胸口。
一根通体乌黑、只有筷子粗细、尾端带着一小簇诡异红翎的——短箭!正正地钉在他的心口位置!
没有鲜血喷涌,只有伤口周围迅速蔓延开一圈紫黑色的、如同蛛网般的纹路!那纹路仿佛有生命,在他灰败的皮肤下飞快地扩散!
“呃……”老疯子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如同叹息般的气音,身体晃了晃,直挺挺地向后倒去,“砰”地一声砸在冰冷的青条石上,再无声息。那双瞪大的、失去神采的眼睛,空洞地望向被浓雾笼罩的、铅灰色的夜空。
死了!灭口!
“有埋伏!”我浑身汗毛倒竖,一股巨大的危机感瞬间攫住了心脏!想也不想,一把将吓傻了的赵老五扑倒在地,滚向旁边一个半塌的坟包后面!
“咄!咄!咄!”
几乎就在我们倒地的同时,又是三声短促的、令人心悸的入土声!三支一模一样的乌黑红翎短箭,精准地钉在我们刚才站立的位置!箭尾的红翎在夜风中微微颤动,散发着不祥的气息。
暗器!淬了剧毒的暗器!下手狠辣,时机精准!目标明确,先杀知情人(老疯子),再杀目击者(我们)!
“谁?!出来!”我躲在坟包后,攥紧了手里的人腿骨,心脏狂跳,对着短箭射来的方向厉声喝问。浓雾翻滚,死寂一片,没有任何回应。
赵老五已经彻底崩溃,缩在土堆后面,双手抱头,浑身筛糠一样抖着,嘴里发出压抑的、绝望的呜咽。
冷汗顺着我的额角滑落。对方在暗,我们在明,手段歹毒,一击毙命。这绝不是余大帅府那些丘八的手段!是“九幽盟”!是他们的人!他们一直像幽灵一样跟着我们,或者在乱葬岗早有布置!
那老疯子临死前的话,像魔咒一样在我脑海里回响:“龙棺泣血……九龙盘尸逆鳞开……镇不住……都得死……”
九姨太的棺材,是龙棺!它关联着某种可怕的、足以“天地翻覆”的秘密!而“九幽盟”,显然就是为了这个秘密而来!他们不惜一切代价要得到它,更要抹除所有可能知晓内情的人!老疯子是,我们抬棺的八个人,更是!
刘一刀的“七天”警告,老疯子的“龙棺”遗言,还有眼前这淬毒的灭口暗箭……如同一张巨大的、散发着死亡气息的网,正在急速收紧!
我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