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入宁杭县城门的那一刻,钱烈的脚步,不易察觉地顿了一下。
他预想中的萧条与破败并未出现。
眼前,是一条宽阔的青石板主街,干净整洁,两侧店铺鳞次栉比。
没有府城的奢华,却有处处透着勃勃生机。
行人往来,衣衫干净朴素,脸上不见菜色,反而透着一股安居乐业的红润。
这绝不是黑蝎口中“面黄肌瘦,民不聊生”的景象。
更让他心惊的是,街道上不时有穿着统一制服的“巡逻队员”走过,他们身姿挺拔,目光锐利,维持着秩序。
百姓们看到他们,非但没有畏惧,反而会主动点头打招呼,神情自然亲切。
这哪里是一个穷山恶水的贫瘠之地?这分明是一个管理有序,民心安定的繁荣之所!
钱烈的心,又往下沉了三分。
他现在可以百分之百地确定,黑蝎那个混蛋,一定是被人收买了。
他提供的情报,从头到尾,都是一个精心编织的谎言!
一个精心为他准备的陷阱。
林辰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只是微笑着,与他并肩而行。
“钱大人,宁杭贫瘠,不比府城,还望多多担待!”
钱烈面沉如水,一言不发。
他现在只想尽快撕开这个年轻人所有的伪装,看清他的底牌。
县衙内堂。
陈设简单,甚至可以说是简陋。除了几张桌椅,再无多余的摆设。
王谦端着茶盘,战战兢兢地走来。
当他的目光与钱烈那充满压迫感的眼神对上时,手一抖,滚烫的茶水险些泼出。
“没用的东西。”
钱烈在心中冷哼一声,对这个看起来胆小如鼠的主簿更加不屑,可对林辰的评价,却又无形中拔高了一层。
用这等庸才,还能把县里治理成这样,这个林辰,手段不简单。
“钱大人,请坐。”
林辰伸手示意,自己则大马金刀地在主位坐下。
两人分宾主落座,气氛一时有些凝滞。
钱烈决定先发制人,夺回主动。
“林大人,明人不说暗话。”
他端起茶杯,却没喝,只是用杯盖撇着浮沫。
“你今天摆出这么大的阵仗,又请我入城,究竟意欲何为?”
“不为什么。”
林辰的回答,让钱烈准备好的所有说辞都堵在了喉咙里。
“只是想请钱大人看一样东西,然后,谈一笔生意。”
“生意?”
钱烈笑了,笑声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和嘲讽。
“本官与你,有什么生意可谈?”
他外甥疯了,财路断了,自己还被耍得团团转。
现在,这个始作俑者,竟要心平气和地跟他谈生意?
“钱大人,稍安勿躁。”林辰不以为意,他拍了拍手。
后堂,两名玄甲卫抬着一个半人高的木箱,走了进来,沉重地放在了两人中间的空地上。
“咔哒。”
箱子被打开。
一瞬间,整个内堂,仿佛被一道雪光照亮。
钱烈的瞳孔,猛地收缩成了针尖大小。
只见那木箱之中,装满了晶莹剔透、洁白如雪的晶体。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洒入,那些晶体闪烁着细碎而耀眼的光芒,晃得人有些睁不开眼。
那不是金,也不是银,更不是什么珠宝。
但钱烈在看到它的第一眼,呼吸就变得急促起来。
他做了半辈子的走私勾当,贩运最多的,就是盐和铁。他太清楚这东西意味着什么了。
“这……这是盐?”钱烈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无法抑制的颤抖。
他见过的盐,无论是官府的青盐,还是他自己走私渠道搞来的私盐,大多是色泽灰黄,颗粒粗大,还夹杂着各种肉眼可见的杂质。
可眼前这一箱,哪里是盐?
这分明就是一箱子碾碎了的钻石!
“钱大人,不妨一试。”林辰微笑着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钱烈再也顾不上什么都指挥使的威严和体面。
他几乎是扑了过去,颤抖着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捻起几粒雪白的晶体,放入口中。
一股纯粹到极致的咸味,瞬间在他的味蕾上炸开!
没有丝毫的苦涩,没有半点的杂味,只有浓郁而纯正的咸香。
这味道,比他冒着杀头风险弄来的贡盐,还要纯正十倍不止!
“天……天呐……”钱烈失神地喃喃自语。
他脑子里已经不是在想这盐的味道如何了,而是在疯狂地计算这东西的价值!
如此品质的“雪盐”,只要面世,足以将所有官盐、私盐,冲击得溃不成军!
其利润之高,简直无法想象!
他之前为了那条破航线,还有跟盐帮的人勾心斗角,现在看来,简直就像是捡芝麻丢了西瓜!
钱烈猛地抬起头,死死地盯着林辰,眼中充满了贪婪、震惊和深深的忌惮。
“你……你怎么会有这么多?”他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如果只是一点点,那只是奇货可居。但看这满满一大箱,对方的口气,显然不是只有这一点。
“这个不重要。”林辰的语气云淡风轻,“钱大人只要知道,您要多少我就能给多少!”
钱烈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他完全无法想象,“要多少有多少”这句话背后,是何等恐怖的财富与力量!
“现在,”林辰端起茶杯,轻轻啜饮一口,悠悠地问道,“钱大人还觉得,我们之间,没有生意可谈吗?”
钱烈沉默了。
他站在那箱雪盐旁边,胸膛剧烈起伏,内心天人交战。
一边,是外甥的仇,是自己被戏耍的屈辱。
另一边,是眼前这足以让他富可敌国的泼天富贵。
打?
他脑海中闪过城外那两千杀气如山的玄甲卫,闪过城头上那五十具散发着死亡气息的狰狞巨弩。
就算能赢,他这一千精兵,恐怕也要折损大半。
为了一个不成器的外甥,去跟一个手握重兵,财源滚滚的怪物死磕,值得吗?
不打?
就这么灰溜溜地回去,他钱烈的脸,往哪儿放!
林辰似乎看穿了他的挣扎,再次开口,语气却冷了几分:
“钱大人,李长海的事,我很遗憾。但他贪图我的东西在先,我只是自保。”
“至于黑蝎……”
林辰顿了顿,目光变得深邃。
“他确实来过,也确实回去了。只不过,他回去时说的每一个字,都是我想让他说的。”
“钱大人应该庆幸,我今天,只是想跟你谈生意。”
“若我存了别的心思,你现在看到的,就不是这箱盐。”
林辰的目光缓缓移向窗外,投向钱烈大军所在的方向。
“而是你那一千精兵的尸体,是如何被整齐地码放在城外的。”
这番话,如同一盆冰水,从钱烈的头顶浇下。
他瞬间清醒,冷汗浸透了背甲。
是啊。
对方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控制自己的心腹,能悄无声息地练出这样一支强军,能拿出这种逆天神物。
这样的人,想杀自己,真的很难吗?
今天这出“兵临城下”,在对方眼里,恐怕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自取其辱的闹剧。
想通了这一点,钱烈再看向林辰时,眼神中所有的愤怒和不甘,都已褪去。
只剩下,深深的敬畏。
“……林大人,想怎么合作?”
钱烈沙哑着嗓子问道,说出这句话,仿佛抽干了他全身的力气。
这也代表着,他彻底放弃了与林辰为敌的念头。
林辰笑了。
他知道,这条江南道的大鱼,已经上钩了。
“很简单。”林辰站起身,走到钱烈身边,拍了拍那箱雪盐。
“我负责出盐,要多少,出多少。”
“你,出人,出渠道。我要这雪盐,在一个月内,铺满整个江南!利润,你我三七分,我七,你三。”
“三成?”钱烈眉头一皱,这个分成,有些低了。
“钱大人。”
林辰的目光直视着他,带着洞穿人心的锐利。
“你别忘了,你出的,只是你的名头和人脉。而我,掌握着源头。没有我,你什么都没有。”
“而且,这三成利,也绝对比你过去辛辛苦苦走私十年,赚得都要多。”
“更何况,”林辰话锋一转,语气缓和下来,“我们,很快就是一条船上的人了。宁杭越强,你的生意就越稳固。这三成,是纯利,你不用承担任何风险,只需要坐着数钱。”
钱烈再次沉默。
他不得不承认,林辰说的每一句话,都戳在了他的心坎上。
风险,由林辰来担。
自己只需要利用江南道都指挥使的身份,去打通关节,震慑宵小,就能安安稳稳地拿到三成纯利。
这笔买卖,怎么算,都是血赚。
“好!”钱烈终于下定了决心,声音干涩却坚定。
“合作愉快。”
林辰的笑容里,仿佛早已预料到这个结果。
钱烈看着林辰那年轻而平静的脸,心中忽然冒出一个荒唐的念头。
或许,自己那个不成器的外甥,栽在他手里,一点也不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