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更梆子响时,我扶着门框才站稳。膝盖发软得像煮过的面条,稍一松劲就差点栽倒在门槛上。
这义庄是废弃土地庙改的,墙角爬满了黑绿色的藤蔓,藤叶间挂着些破烂的纸人,风一吹,纸人的胳膊腿就晃晃悠悠地打在门板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像有人在里面拍手。
“吱呀——”
门板自己往回缩了半尺,露出的缝隙里飘出股怪味,像是檀香混着腐木,还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甜腥气,闻着直犯恶心。我捂住嘴,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却啥也吐不出来,只有酸水灼得喉咙发疼。
这是当鬼差的头桩难受事——自从勾了第三个魂,我就没正经吃过东西,嗓子眼总像堵着团棉花,偏生嗅觉变得格外灵,十里地外坟头的香烛味都能闻得一清二楚。
“新来的?”
院里传来个苍老的声音,慢悠悠的,像磨盘在转。我攥紧怀里的黑牌,牌面凉得刺骨,贴在胸口的地方冻得皮肉发麻,这是另一样不适处,白天还好,一到夜里,这牌子就像块冰疙瘩,冻得人骨头缝里都冒寒气。
抬脚迈过门槛,脚底板突然一阵刺痛。低头一看,院里的青砖缝里冒出些白森森的细骨,像刚从土里钻出来的,扎得脚心又麻又疼。
七口棺材在院里摆着,棺材盖都敞着条缝,缝里透出幽幽的绿光,照得棺身显出些奇怪的纹路——不是木头的纹理,倒像是用指甲在上面划出来的符咒,弯弯曲曲的,看着眼熟,想了半天才记起,和黑牌背面刻的花纹有些像。
“喝口茶暖暖?”
正屋门口站着个老头,穿件洗得发白的寿衣,领口袖口都磨出了毛边。他手里端着个黑瓷碗,碗沿缺了个角,里面的茶水黑乎乎的,表面浮着层油光,细看竟有无数细小的白虫在水里扭动。
“您是?”我嗓子发紧,刚开口就觉得不对劲——声音里像裹着沙子,粗哑得不像自己的,这是当鬼差后添的新毛病,时不时就变声,有时像老头,有时像女人。
“看义庄的老刘头。”他往院里挪了挪,我才发现他脚不沾地,裤管空荡荡地晃着,离地半寸,“前儿个也是你这般年纪的后生,勾完魂就坐在那棵槐树下哭,说嗓子眼总像卡着烧红的铁球。”
我心里一咯噔。他说的症状,我这两天正犯着。
“您也是……”
“死了三年了。”老刘头咧开嘴笑,牙床空了大半,说话时漏风,“病死的,死前是个郎中,地府说我懂些阴阳调和的理,就派来守义庄了。”
他往最里头那口棺材努努嘴:“那书生今早刚送来,脸被划得不成样,手里攥着卷画,指节都抠进画轴里了。”
我走到棺材边,一股寒气突然从脚底窜上来,顺着脊椎往天灵盖冲。这股冷和黑牌的冰不一样,带着股腥甜,像刚从血里捞出来的冰碴子。胃里顿时一阵翻腾,我捂住嘴,看见自己的指甲在发抖——指甲缝里不知何时积了些黑灰,搓了搓,竟搓出些细小的骨头渣。
这是当鬼差最难受的地方,总有些莫名其妙的东西粘在身上,洗不掉,刮不净,像是地府在你身上盖的戳。
“他的脸……”我盯着棺材里的书生,他脸上的伤口外翻着,红肉上沾着些纸沫,像是被画轴划破的。
“谁知道呢。”老刘头飘到我身边,他身上的寿衣散发出股陈旧的霉味,“昨儿个还见他在茶馆说书,说画皮鬼剥人面皮时,要先往人脸上涂糯米汁,这样剥下来的皮才完整。”
书生的右手攥得紧紧的。我伸手去掰,指尖刚碰到他的皮肤,就像碰到了烧红的烙铁,烫得我猛地缩回手。手心留下五个红印,慢慢变成青黑色,和黑牌上的纹路隐隐呼应。
“这画……”我看着他手里的画轴,展开的画纸上,绿袄姑娘正对着我笑,眼睛里的绿光越来越亮。
画里的姑娘突然眨了眨眼,嘴角咧到耳根,露出两排尖牙。
棺材里的书生猛地睁开眼,瞳孔是浑浊的白,像蒙着层霜。他的嘴一张一合,发出“嗬嗬”的声响,胸口的尸斑突然变得鲜艳,像一朵朵绽开的红菊。
我下意识地摸向怀里的黑牌,牌面突然烫起来,烫得胸口发疼。喉咙里果然像卡了烧红的铁球,咽了口唾沫,竟尝到股铁锈味。
“锁魂铃……”老刘头的声音在身后发颤,“快让它出来!这画皮鬼缠上他七天了,怨气重得能化铁!”
黑牌里突然传来“嗡”的一声,一道黑影顺着胳膊爬出来,是根缠着铜铃的黑绳,铃舌是片小小的指骨,悬在半空,发出无声的震动。这震动却直往脑子里钻,震得太阳穴突突直跳,眼前阵阵发黑——这是用锁魂铃的副作用,每次用都像被重锤砸了后脑勺。
画里的绿袄姑娘飘了出来,手里的小刀在绿光里闪着冷光。她刚要往我脸上划,锁魂铃突然发出一阵强光,她惨叫着被光罩住,身上的绿袄渐渐变得透明,露出里面的东西——不是血肉,是层层叠叠的人皮,一张压着一张,每张脸上都带着惊恐的表情。
“啊——”她的声音尖得像指甲刮玻璃,“我剥了十七张皮,凭什么被你这新鬼差收了!”
我攥着黑牌的手越来越烫,指节发白。勾魂索从牌里钻出来,“嗖”地缠上她的脖子,铁钩子上的红光映得我眼睛发花。这红光看多了,总觉得眼前的东西都在滴血,连老刘头的白寿衣,都看着泛着层淡红。
绿袄姑娘在强光里慢慢融化,化作一滩黑水,只留下张人皮飘在半空,上面还沾着几缕书生的头发。
棺材里的书生突然笑了,笑声嘶哑得像破锣:“多谢……”
他的身体渐渐透明,化作一道青烟被勾魂索吸进去。勾魂索上的红光淡了些,铁钩子上显出个青衫书生的影子,对着我作揖时,影子的脖子歪着,像是被人拧过。
“这画……留着吧。”他的声音越来越弱,“地府的路黑,画轴里的光……能照半里地。”
画轴突然合拢,化作一道红光钻进我怀里,融进黑牌。牌面烫得更厉害了,烫得我差点脱手。牌面上显出行小字,不是先前的“积阴德加十”,而是些弯弯曲曲的符号,像虫子爬的,我却莫名看懂了——是说这画轴能挡三次阴邪冲撞。
老刘头突然叹了口气。我回头看,他正往棺材上贴黄符,符纸是用朱砂混着黑狗血画的,贴在棺盖的“死”字上,刚好盖住刻痕里渗出的黑血。
“七口棺材,凑齐七七四十九天,就要往地府送了。”他拍了拍棺盖,“里面的魂,有的勾了三年还没勾走,怨气重得能把义庄的墙都熏出洞来。”
风突然停了,院里的纸人不再摇晃。我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还有……棺材里传来的抓挠声,七口棺材,一声接着一声,像有人在用指甲抠木头。
手心的黑灰又厚了些,这次搓出来的,竟有半粒牙齿大小的骨头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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