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现言小说 > 永宁乐 > 第七章 查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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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车继续前行,拐过西街的转角,喧闹声渐渐远去。许佑宁却仍忍不住回头张望,直到那些玄甲官兵的身影消失在街角。

“那个陶言奚……”她犹豫片刻,还是忍不住问道,“他真的有那么厉害吗?”

薛衍骑在马上,闻言轻哼一声:“那个陶二,不过是七岁能诗,十二岁通晓五经,十五岁殿试及第……”

“听起来倒像是个天才,”许佑宁眨了眨眼,敏锐地捕捉到他话中的异样:“你似乎对他很熟悉?”

“不熟。”薛衍立刻否认,随即又闷闷地补充,“只是从小到大,父王没少拿他与我比较。”

许佑宁忍不住抿嘴笑了:“哦?那世子爷可曾赢过?”

薛衍斜睨她一眼,见她眼中带着狡黠的笑意,不由气结:“许佑宁,你这是在取笑本世子?”

“民女不敢。”她故作正经地摇头,眼里却盛满笑意,“只是好奇,能让瑢王世子记恨这么多年的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父王书房里堆着他历年科考文章。”薛衍嘴角扯出个嘲讽的弧度,“什么'天纵奇才''文采斐然'——就差说他是文曲星下凡了。”黑马突然打了个响鼻,他顺势拽紧缰绳,指节泛白。

许佑宁忍不住笑出声:“原来世子爷也有比不过的人?”

“谁说我比不过了?”薛衍猛地转过头,眉头微蹙,活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哼,谁稀罕跟他那个药罐子比较!不过是术业有专攻罢了。”

“哦?”许佑宁故意拖长声调,“那世子爷专攻什么?”

薛衍正要反驳,忽然瞥见她眼中狡黠的笑意,顿时明白她在逗自己。他轻咳一声,故作严肃道:“本世子专攻……如何让某个小大夫闭嘴。”

许佑宁连忙捂住嘴,眼睛却弯成了月牙。阳光透过车帘的缝隙洒在她脸上,映得她睫毛根根分明。

两人说笑间,马车已转过街角,远远能看见济世堂的屋檐。许佑宁正要说话,却见薛衍突然勒住缰绳,神色一凛。

“怎么了?”她察觉到异样,低声问道。

薛衍没有立即回答,目光锐利地扫过济世堂周围。清晨的街道上行人寥寥,几个小贩正在摆摊,看起来并无异常。但他的视线却停留在对面茶楼二层的窗口,那里有个人影一闪而过。

“有人还在监视济世堂。”他压低声音,策马靠近车窗,“茶楼二层,穿灰衣的那个。”

许佑宁心头一紧,顺着他的指引望去,果然看见一个模糊的身影隐在窗后。那人似乎察觉到了他们的视线,很快退入阴影中。

“换条路走。”薛衍压低声音,调转马头。

许佑宁心头一紧,下意识往车厢里缩了缩:“那是赵鸿的人吗?”

薛衍点点头,冷笑一声,“看来御史台的弹劾还不够让他焦头烂额。”随即便抬手示意车夫转向旁边的小巷,“无妨,我们走柳巷绕过去。”

他摩挲着腰间玉佩残缺的穗子,忽然吹了声悠长的口哨。不远处卖糖人的老翁闻声抬头,不着痕迹地点了点头——那是瑢王府的暗哨。

“看来他还没打算收手。”许佑宁攥紧书册边缘,指节微微发白。

薛衍策马靠近车窗,月白衣袖被晨风吹得猎猎作响。他假装替她扶正被风吹歪的书箱,低声道:“莫慌,今晚我就给他们布置些惊喜。”

马车穿过几条幽静的小巷,最终停在了学堂的侧门前,晨光斜斜地洒在青石阶上,檐角铜铃在微风中叮当作响。薛衍翻身下马,三步并作两步赶到马车前,正欲伸手去扶,却见许佑宁已拎起裙摆,足尖一点便轻巧地跃下车辕。落地时她发间银簪轻晃,在晨光中划出一道细碎的流光。

“阿宁你——”伸出的手僵在半空,指尖还残留着晨露的凉意。

薛衍见她这般风风火火的模样,不由得摇头失笑。“许大夫,你这般跳脱,哪像个大家闺秀?”他故意板着脸,语气却带着几分无奈的笑意。

许佑宁回头瞥他一眼,裙摆随着动作轻轻扬起,像春日里翻飞的蝴蝶:“我本就不是什么闺秀,世子爷莫不是忘了?”她脚步轻快,一边走一边回头催促,“快些,若是迟了,夫子又要打戒尺罚抄书了。”

薛衍见她这般模样,忍不住想逗她:“哦?原来许大夫也怕夫子啊?”

“谁怕了?”许佑宁不服气地瞪他,“我只是不想浪费时间抄书罢了。”她嘴上硬气,脚步却更快了几分,险些被门槛绊住。

薛衍眼疾手快,一把扣住她的手腕,将她稳稳扶住:“慢些,小心点。”他声音低沉,带着几分无奈,“若是着急摔了,岂不是更耽误工夫?”

许佑宁站稳后,下意识想抽回手,却被他轻轻握紧。她耳尖微热,故作镇定地挣了挣:“你放开,我自己能走。”

薛衍挑眉,不仅没松手,反而微微用力,将她往自己身侧带了带:“方才跳下车时怎么不见许大夫这般矜持?”他眼底含笑,语气里带着明显的揶揄。

许佑宁被他噎住,一时语塞,只得任由他牵着往前走。她低头看了看两人交握的手,心跳莫名快了几分,嘴上却不肯服软:“世子爷这般殷勤,莫不是怕我跑了,没人替你挡夫子的责问?”

薛衍低笑一声,指尖在她掌心轻轻一挠:“是啊,许大夫医术高明,想必也能治好夫子的严苛之症。”

许佑宁被他这一挠弄得浑身一颤,连忙抽回手,红着脸瞪他:“薛衍!你——”

“我怎么了?”他一脸无辜,眼底却藏着狡黠,“不是阿宁你说要快些?再耽搁下去,夫子可真的要发火了。”

许佑宁气结,索性不再理他,拎起裙摆快步往学堂方向走去。

“还不快跟上来?”少女在学堂门廊下转身,逆光里只见她半边脸浸在晨光中,耳垂上小小的珍珠坠子晃得人心头发痒。她故意板起脸学着严夫子的腔调:“世子殿下是要等老夫亲自来迎么?”

檐下铜铃忽然被风吹得急响,薛衍这才惊觉真要迟了。他大步流星追上去,衣袂扫过石阶上未干的露水。经过她身边时,忽然伸手拽了下她发梢:“自然是…不敢的…”指尖掠过她颈后散落的碎发,触到一点温热的肌肤。

许佑宁缩了缩脖子,正要反驳,学堂内突然传来戒尺敲在案上的脆响。两人对视一眼,默契地噤声,一前一后溜进侧门。薛衍抬手替她挡了下快要撞到的门框,许佑宁却已经猫着腰钻了进去,只留给他一个狡黠的侧脸,和飘在空中的一句:“世子爷还是专攻给人当门神罢…”

他摇头失笑,跟着闪身入内。不久便听见远处传来严夫子拖长的声调。

“晨——诵——始——”,惊飞了檐下一对正在理羽的麻雀。

***

永安城东,左相府中。

偌大的相府庭院深深,却显出一种异样的清寂。偶有青衣婢女端着物什,步履轻盈地穿过曲折的回廊与青石小径。几个健仆低声谈笑着府中趣事,手下却麻利地清扫着院落,一切井然有序,透着不容喧嚣的森严。

一间陈设雅致却气息凝重的书房内,紫铜博山炉中逸出袅袅青烟,沉香的气息在静谧中沉浮。除却这细微的烟缕与众人极力压抑的呼吸,再无一丝杂音。

冰冷的地砖上,跪着几名黑衣暗卫。他们周身萦绕着经年刀口舔血的凛冽煞气,此刻却如同石雕般纹丝不动,汗水早已浸透紧贴背脊的衣衫,额角青筋微凸,气息却控制得极稳。

书案之后端坐一人。玉簪松松束起墨发,几缕碎发垂落额前,衬得肤色愈发有种久不见光的冷白。他身着天水碧云纹锦袍,本应温润柔和的颜色与回云暗纹,落在他清癯挺拔的身姿上,却透出一种疏离淡漠的寒意。正是那位被市井传为“病秧子”的左相二公子——陶言奚。

那修长而略显苍白的手指正缓缓翻动着暗卫刚呈上的信函,纸页摩擦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他眼帘低垂,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

片刻后,他抬起眼,目光沉静如水,缓缓扫过下方众人:“除此之外,你们真就一无所获?”

为首暗卫喉结滚动,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回公子,属下本欲生擒那贼首拷问,未料其齿藏剧毒,见事败立时自戕!是属下……无能!请公子重罚!”

“同伙?线索?”陶言奚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无形的压力。

“确有一同伙接应!此人武功极高,身法诡谲,属下等数人皆被其所伤,未能……未能将其留下!”暗卫头垂得更低,随即急声道,“然那贼子逃窜时,被韩齐一箭射中后心!箭簇淬有‘牵机引’,循此追查,必能寻得其藏身之处!”

“知道了。”陶言奚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只淡淡道,“下去吧。继续查。若再寻不到此人踪迹……”他微微一顿,指尖在案上轻轻一叩,“便不必回我,直接去父亲处领罚。”

“是!”几人沉声应命,如蒙大赦又似背负千钧,不敢有丝毫停留,身影一晃,便如鬼魅般翻窗而出,消失在庭院深处。

书房内重归死寂。陶言奚的目光再次落回案上散乱的信函,眉心紧蹙,若有所思。片刻后,他长袖一拂,将那些密信尽数扫入一旁燃着银霜炭的火盆中。跳跃的火舌瞬间吞噬了纸张,扭曲的墨迹化作缕缕青烟,只余下灰烬。

“究竟是何等秘密……值得他们以命相护?”

他倏然起身,几步走至窗边,对着虚空吩咐,声音冷冽如冰:“竹渊。”

话音未落,一道玄色身影如同融入阴影般悄无声息地落下,单膝跪地。来人一身劲装,气息凝练如未出鞘的利刃,虽未开口,凛然的杀气已弥漫开来。

“你速去关州,帮我查件事。”陶言奚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切记,绝不可让父亲察觉分毫。”

“是!”竹渊应声,身形一晃,便已不见。

陶言奚静立窗前,望着院中一株枯瘦的梨树。寒风掠过,几片残存的枯叶簌簌作响,最终挣脱枝头,打着旋儿落在积雪覆盖的窗台上。他伸手拾起一片,指尖被冻得微微发红。

“公子。“门外传来老管家恭敬的声音,伴随着轻微的跺脚声,“药煎好了。“

陶言奚收回思绪,转身时带起一阵寒风:“进来。“

老管家端着药碗轻手轻脚地进来,药碗上还冒着热气。见满地灰烬,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皱:“公子又劳神了。“

“无妨。“陶言奚接过药碗,一饮而尽,白雾模糊了他苍白的唇色。这些年喝的药,怕是比热茶还多。

老管家欲言又止,终是忍不住道:“老爷吩咐,让公子好生休养,国子监的事......“

“我知道。“陶言奚打断他,声音平静如屋外的积雪,“告诉父亲,我会准时赴任。“

待老管家退下,陶言奚从袖中取出一枚玉佩。玉质温润,雕着精巧的兰草纹样,与他的气质极为相衬。只是那玉上有一道细微的裂痕,像是曾经摔碎在冰面上,又被精心修补。

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抚过那道裂痕,指尖因寒冷而略显僵硬。

“国子监......或许会有新的线索吧。“他低声喃喃,呵出的白气在窗前短暂停留,又迅速消散。

******

夕阳的余晖斜斜地穿过学堂窗棂,将青砖地面映出斑驳的光影。许佑宁正低头整理书箱,纤细的手指将一卷卷竹简仔细归位,发间银簪随着动作轻轻晃动,在案几上投下一道细碎的影子。

“佑宁。“严夫子的声音从讲席处传来,不似平日的严厉,反而带着几分温和,“你留一下。“

许佑宁指尖一顿,抬头望去,只见须发皆白的老先生正慢条斯理地收拾着案上笔墨。

“夫子。“她连忙放下手中书卷,规规矩矩站好。

学堂里其他学子已经三三两两离开,薛衍抱着手臂倚在门框上,挑眉投来询问的目光。许佑宁微微摇头示意他先走,却见那人反而往里迈了一步,靴底碾过地砖缝隙里的一粒砂石,发出细微的声响。

严夫子咳嗽一声,戒尺在案几上不轻不重地一敲。薛衍这才不情不愿地退出去,临走时还故意用指节叩了叩门板,惹得许佑宁耳尖发烫。

“世子这性子可真是随了王爷……”夫子摇摇头,从案几后站起身。他今日穿了件半旧的靛青直裰,衣摆处还沾着几点墨渍,走动时带着淡淡的松烟墨香。

许佑宁垂手而立,余光瞥见夫子案头那摞批改完的课业——最上面正是她前几日写的《春秋》释义,朱笔批注密密麻麻却不失工整,末尾还画了个小小的红圈,这是夫子给优秀课业的标记。

“先坐吧。“夫子指了指讲席旁的蒲团,自己则从书架上取下一个桐木匣子。开合时发出“吱呀“轻响,露出里面几封盖着朱印的文书。

“你可知国子监下月要举行入学试?“夫子突然问道,苍老的手指抚过文书边缘,那里印着国子监特有的云纹徽记。

许佑宁呼吸一滞。国子监——那是天下学子梦寐以求的学府,连薛衍那样的王孙公子都要经过严格考校才能入学。

“学生...略有耳闻。“她声音有些发紧,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裙裾上细密的针脚。

夫子从匣中取出一封荐书,纸质挺括,在暮色中泛着象牙般的光泽。“你天资聪颖,又肯下苦功。“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因常年执笔而略显粗糙的指尖,“《礼记》能倒背如流,《左传》释义连博士们都称赞。若去应试,未必没有机会。“

“新任少学监陶言奚正在选拔通晓医理的学子。“夫子从袖中取出一封烫金名帖,“老夫举荐了你。“

许佑宁接过名帖,指尖触到那精致的云纹时微微一颤。帖上墨迹遒劲,写着“国子监少学监陶言奚谨拜“的字样。她忽然想起早晨那个被官兵按倒在地的书生,和他散落一地的《孟子》。

“夫子,可我...“她嗓子发紧,“可我只是个平民女子...“

“医道不分贵贱。“夫子打断她,枯枝般的手指点了点名帖,“陶言奚虽出身相府,却是个真才实学的。他现在正需要你这样既有医术又通文墨的人才。“

窗外传来学生们放课的喧闹声,许佑宁攥紧了名帖,纸张边缘在她掌心留下浅浅的压痕。

“此事不急。“夫子见她犹豫,缓声道,“你三日后给老夫答复即可。“他转身从书架上取下一本装帧考究的书册,“这是陶言奚新著的《医林正脉》,你拿回去看看。“

许佑宁双手接过,沉甸甸的书册散发着新墨的清香。翻开扉页,一行清隽的小字映入眼帘:“医之为道,非独疗疾,亦以济世。“

“多谢夫子。“她郑重地行了一礼,将书册小心地收入布囊。走出书房时,夕阳正好落在她肩头,像是为她披上了一件金色的纱衣。

长廊尽头,薛衍正倚在朱漆柱子旁等她。见她出来,他直起身,嘴角扬起熟悉的弧度:“那老头又让你抄书了?“

许佑宁摇摇头,手指无意识地抚过布囊里的书册。她望着薛衍被夕阳勾勒出的轮廓,忽然不知该如何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