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王府马车如同载着一具失去灵魂的躯壳,碾过积雪,驶回那象征着无上权柄却也禁锢着无尽痛苦的深宅大院。车轮每一次转动,都像是碾在薛衍的心尖上,发出沉闷而绝望的回响。佑安那句“保护我阿姐”的稚语,如同淬了剧毒的藤蔓,死死缠绕住他破碎的心脏,越收越紧,带来窒息般的剧痛。
刚一下车,薛衍甚至没有看父亲一眼,他像一道裹挟着寒冰与业火的飓风,径直冲向自己的书房。那扇门在他身后被“砰”地一声狠狠甩上,巨大的声响震得整个院落似乎都颤抖了一下。
书房内,死寂迅速被一种令人心悸的疯狂打破。
“来人!”薛衍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不容置疑的暴戾。
数道如影子般无声无息的身影瞬间出现在书房角落,垂首肃立,空气中弥漫开浓重的肃杀之气。这些都是薛王府最精锐、最隐秘的暗卫力量,直接效命于世子。
薛衍背对着他们,身形绷得如同一张拉满的硬弓,仿佛下一秒就要断裂。他盯着墙上悬挂的一幅早已褪色的山水画——那是他一时兴起为阿宁画的,画中少女眉眼含笑,尚带着几分懵懂的青涩。如今,那笑容在他眼中只剩下无尽的讽刺和撕裂心肺的痛楚。
“动用所有能用的眼线!所有!”薛衍猛地转身,布满血丝的双眼如同烧红的烙铁,死死钉在为首暗卫的脸上,“京都方圆三百里,不!整个北境!所有驿站、码头、商队、江湖势力……给本世子一寸一寸地翻!掘地三尺!”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癫狂:“找到她!许佑宁!不惜一切代价!我要知道她去了哪里!现在何处!身边有什么人!她……她是否……安好!”最后两个字从他齿缝里艰难挤出,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深入骨髓的恐惧。
“记住,”薛衍向前一步,周身散发的寒意几乎将空气冻结,每一个字都淬着血与冰,“是活要见人,死……”他喉结剧烈滚动,硬生生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眼中血色更浓,“若她少了一根头发……本世子要所有相关之人,挫骨扬灰!”
“遵命!”暗卫首领心头凛然,没有丝毫犹豫,躬身领命。他们太清楚世子此刻的状态,那是一种玉石俱焚的疯狂。命令传达下去,王府这台庞大而精密的机器,瞬间以最高效率、最不计后果的方式运转起来。无数隐秘的线头被激活,如同蛛网般向着四面八方急速蔓延,只为捕捉一个绝望消失的女子可能留下的任何一丝痕迹。
薛衍跌坐在冰冷的太师椅上,指骨上的伤口因为刚才的激动再次崩裂,鲜血染红了扶手。他浑然不觉,只是死死盯着虚空,仿佛要将那无形的绝望和恐慌撕碎。他怕,怕极了。怕阿宁离开王府的保护,会立刻被那些高高在上、视人命如草芥的“大人物”们盯上,怕她“前朝余孽”的身份成为悬在头顶的利剑,怕她孤身一人,会遭遇不测……更怕,怕收到的是最坏的消息。这种恐惧,甚至盖过了那噬骨的悔恨,化作一种更深的、几乎将他灵魂吞噬的煎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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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千里之外,关州。
凛冽的朔风卷过荒原,发出凄厉的呜咽。眼前,是一片巨大的、焦黑的废墟。残垣断壁在寒风中瑟缩,焦黑的梁木如同巨兽扭曲的枯骨刺向灰蒙蒙的天空。厚厚的积雪覆盖了大部分残骸,却掩不住那深入大地的创伤和死寂。
许佑宁裹着一件半旧的深青色斗篷,孤零零地站在废墟边缘。寒风卷起她散落的鬓发,露出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双眼睛,空洞得如同两口枯井,映着这片埋葬了她所有过去、所有亲人的焦土。
没有悲泣,没有呐喊。她只是静静地站着,仿佛在聆听风中残留的、早已消散的哭嚎和惨叫。许久,她才缓缓迈步,深一脚浅一脚地踏进这片埋葬着她童年、她欢笑、她所有血亲的故地。
脚步最终停在废墟中心一片相对平坦的、被厚厚积雪覆盖的空地上。这里,曾是许家祠堂的位置,供奉着列祖列宗的牌位,也承载着她最温暖的家族记忆。如今,只剩下一片死寂的洁白。
许佑宁缓缓地、极其沉重地跪了下去。冰冷的积雪瞬间浸透了薄薄的裤料,刺骨的寒意直钻骨髓,她却仿佛感觉不到。她挺直脊背,对着这片埋葬着至亲的白茫茫的焦土,深深地、重重地磕了下去。
一个头,额头抵在冰冷的雪地上,仿佛能触碰到泥土深处亲人的骸骨。
第二个头,肩膀微微颤抖,紧闭的眼角终于滑下一行滚烫的泪珠,迅速在雪地上洇开一个小小的、深色的痕迹。
第三个头,她伏在雪地上停留了许久,瘦弱的脊背在寒风中绷紧如弦,无声的哀恸几乎要撕裂她的身体。
当她再次抬起头时,额上沾满了冰冷的雪屑和泥土,脸色苍白如鬼,唯有那双空洞的眼睛里,最后一丝属于“许佑宁”的脆弱和眷恋,彻底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死寂般的决绝,一种燃烧生命最后余烬也要达成目标的疯狂火焰。
她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这片承载着无尽血泪的废墟,仿佛要将这刻骨的恨与痛深深烙印在灵魂最深处。然后,她毫不犹豫地转身,深青色的斗篷在寒风中翻卷,如同融入阴影的幽灵,一步步走向废墟之外更加荒凉、更加险峻的群山深处。
寒风卷起地上的雪沫,很快便将她留下的那一点微末的痕迹彻底覆盖。空旷的焦土废墟上,只剩下呜咽的风声,仿佛在哀悼一个家族的覆灭,也像是在为一个女子彻底踏入复仇深渊而悲鸣。
她的身影,就这样消失在关州苍茫的天地之间,如同投入深海的石子,再无踪迹可寻。
******
薛王府正堂内,众人脸色凝重聚在一起商讨计划。
突然——
“王爷!世子!太子妃……太子妃娘娘驾到!”一个管事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进院子,声音因极度的震惊和惶恐而变了调。
什么?!
所有人都是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太子妃薛婉?她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毫无征兆地突然回娘家?这于礼不合,更透着极度的不寻常!
薛长瑢眉头猛地一拧,眼中精光爆射。薛衍那死寂的眼中也终于掠过一丝波动,但随即被更深的冰冷覆盖。
不等众人反应,一阵急促而略显凌乱的脚步声已由远及近。只见一群东宫装扮的内侍宫女簇拥着一个华服女子,正穿过庭院匆匆而来。
为首的女子,正是太子妃薛婉!
她穿着太子妃规制的华丽宫装,金线刺绣在微弱的晨光下依旧耀眼。然而,她的脸色却苍白得吓人,毫无血色,嘴唇甚至泛着青紫。精心梳理的发髻有些松散,几缕发丝垂落颊边,眼下的乌青浓重,眼神中充满了无法掩饰的惊惶、疲惫,还有一种……濒临崩溃的恐惧!
她完全失去了往日在人前端庄娴雅、仪态万方的模样,步履甚至有些踉跄,全靠身边心腹大宫女搀扶才能勉强行走。她甚至没等通报,就直接闯入了这气氛凝重的书房庭院。
“父王!阿衍!”薛婉的目光仓惶地扫过众人,最后落在形容可怖、浑身散发着冰冷戾气的薛衍身上,瞳孔猛地一缩,显然被他的样子吓到了,但此刻她心中的恐惧显然盖过了一切。
她推开搀扶的宫女,几乎是扑到薛长瑢和薛衍面前,声音带着哭腔和极度的惊恐,尖利地划破了黎明:
“父王!救我!救救女儿!太子……太子他……他疯了!他要杀了女儿!!”
太子妃薛婉那句石破天惊的“太子要杀她!”,如同在本就压抑至极的炸药桶上又投入了一颗火星!
薛长瑢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眼神锐利如鹰隼,一把扶住几乎瘫软的薛婉,沉声喝道:“婉儿!镇定!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太子为何要杀你?”他的声音带着一种能穿透混乱的威严,试图稳住女儿濒临崩溃的情绪。
薛婉浑身抖如筛糠,死死抓住父亲的手臂,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锦袍里。她语无伦次,声音因极度的恐惧而尖利变形。
“昨夜……昨夜太子……他……他去了皇后娘娘宫中密谈……回来时脸色就……就极其可怕!像……像要吃人一样!我……我本想上前伺候,他却……他却突然摔了茶盏,指着我大骂‘贱人’!说……说我们薛家……我们薛家包藏祸心!说……说父王你……你勾结前朝余孽!意图不轨!要……要抄家灭族!”
她剧烈地喘息着,眼中是浓得化不开的恐惧:“他还说……还说是我……是我这个太子妃……是薛家安插在他身边的眼线!是……是祸水!他……他抽出佩剑就要刺我!是……是陈公公拼死拦了一下,我才……才逃了出来!父王!他疯了!他真的疯了!他看我的眼神……就像在看死人!他说……说天亮就要……就要血洗王府!一个不留!”
薛婉的话如同冰锥,狠狠刺入在场每一个人的心脏!
勾结前朝余孽?意图不轨?血洗王府?
太子竟然已经知道了!不仅知道了许佑宁的身份,更是直接以此为借口,要将整个薛王府置于死地!而且,这借口来得如此之快,如此之狠毒!
薛长瑢的眼中瞬间爆发出骇人的寒芒!他明白了!太子这不仅是冲着许佑宁来的,更是冲着他们薛家来的!许佑宁的身世,只是太子用来拔除薛王府这颗眼中钉的绝佳导火索!而薛婉的失宠和险遭毒手,更是印证了太子对他们薛家的忌惮和杀心已到了何种地步!
“好!好一个太子殿下!”薛长瑢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冰冷刺骨,蕴含着滔天的怒意和凛冽的杀机。他扶着薛婉的手稳如磐石,但周身散发出的气场却让周围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陶言奚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他猛地看向薛长瑢和薛衍,眼中充满了震惊和深重的忧虑。太子竟然如此决绝狠辣,直接将矛头对准了薛王府!这远比预想的要严重百倍!许佑宁的离开……此刻更像是一根点燃了火药桶的引信!他袖中的手紧握,指节发白,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事态彻底失控的寒意席卷了他。
陶静姝吓得捂住了嘴,眼泪再次涌出,看向形容枯槁、浑身是血的薛婉,充满了同情和恐惧。血洗王府?这简直如同噩梦!她下意识地靠近了兄长,寻求一丝依靠。王府的下人和赶来的侍卫们更是面无人色,被这突如其来的、足以灭顶的消息震得魂飞魄散!
然而,就在这巨大的恐慌和愤怒风暴的中心,有一个人却显得异常“平静”。
薛衍。
他仿佛根本没有听到姐姐那撕心裂肺的哭诉,没有听到“血洗王府”这样足以让任何人肝胆俱裂的威胁。他那双死寂的、如同寒潭深渊般的眼睛,在薛婉冲进来时,只是在她那身华丽却狼狈的宫装上极其短暂地停留了一瞬,那目光冰冷得没有一丝属于兄长的温度,更像是在看一件碍事的障碍物。
然后,他的视线就彻底掠过了她,重新聚焦在虚空中的某一点,仿佛那里有他唯一在乎的东西。
当薛婉哭喊着“太子要杀我”、“血洗王府”时,薛衍甚至连眼睫毛都没有颤动一下。他脸上依旧是那种令人心悸的死寂,仿佛灵魂已经抽离,只剩下一个被仇恨和执念驱动的冰冷躯壳。
薛婉被父亲扶着,也察觉到了弟弟的异常。她泪眼婆娑地看向薛衍,带着一丝寻求保护和安慰的本能:“阿衍!救我!太子他……”
她的哭求戛然而止。
因为薛衍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那双深不见底的、没有任何温度的眼眸,终于落在了她的脸上。
那眼神,让薛婉瞬间如坠冰窟!
没有关切,没有愤怒,没有保护欲,甚至没有一丝属于活人的情感波动。只有一片空洞的、能将人灵魂都冻结的黑暗,以及黑暗深处,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冰冷的审视。
然后,薛衍开口了。他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冰冷得不带一丝波澜,问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却又在情理之中的问题:
“姐……你,看见阿宁了吗?”
……
书房庭院内,死一般的寂静。
薛婉脸上的恐惧和泪水瞬间凝固,她张着嘴,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弟弟,仿佛不认识他一般。血洗王府的灭顶之灾就在眼前,她九死一生逃回来求救,她的亲弟弟……关心的竟然只有那个许佑宁?甚至在她如此狼狈求救的时刻,他问的是“看见阿宁了吗”?
巨大的荒谬感和被至亲无视的委屈、绝望瞬间淹没了她。她身体晃了晃,喉咙里发出“嗬嗬”的、被噎住般的抽气声,白眼一翻,竟直接晕厥了过去!
“婉儿!”薛长瑢及时抱住了女儿,眼中痛心疾首,他狠狠瞪了薛衍一眼,那眼神充满了失望和警告。但此刻,他已无暇顾及儿子这近乎魔怔的状态。
“来人!送太子妃去内院静养!封锁消息!今日之事,若有半分泄露,格杀勿论!”薛长瑢的声音如同惊雷,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威严。他必须立刻应对这滔天巨变!
亲卫立刻上前,小心翼翼地将昏迷的薛婉抬走。
薛长瑢深吸一口气,目光如电,扫过陶言奚兄妹,最后落在依旧如同冰冷雕塑般站着的薛衍身上。他的声音低沉而凝重,带着山雨欲来的压迫感:
“陶少监,陶姑娘,事已至此,王府危在旦夕,两位恐怕也难置身事外了……”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刺向薛衍,“至于你……薛衍!给我清醒一点!王府上下几百条性命,都系于此刻!收起你那副要死不活的样子!若还想找到许佑宁,就给我站起来!”
薛衍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当薛长瑢提到“找到许佑宁”时,他那死寂的眼中,终于有了一丝极其微弱、却如同恶狼般凶狠执拗的光。
薛长瑢不再看他,目光转向陶言奚,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陶少监,事态紧急,本王需要你的力量,更需要你父亲在朝中的斡旋!”
陶言奚立刻肃然拱手:“王爷请吩咐!下官与家父,定当竭尽全力!”他深知,王府若倒,自己还是知情之人,绝对无法幸免。此刻,两家已是唇亡齿寒!
“好!”薛长瑢语速极快,条理分明地部署:
“第一,你立刻秘密回府,将此间情形尽数告知陶相!请他务必稳住朝堂,尤其是那些清流御史!太子以‘前朝余孽’为借口,此乃大忌!前朝之事早已尘埃落定,陛下最忌讳有人借此生事,搅乱朝纲!让阁老抓住这一点,在朝堂上据理力争,质疑太子消息来源,斥其捕风捉影,构陷重臣!务必在朝堂上制造声势,牵制太子!”
“第二,太子欲血洗王府,必然要调动兵马!京畿兵马司指挥使秦峰,曾受本王救命之恩,此人重诺,可暗中联络,让他尽可能拖延或阳奉阴违!还有九门提督周崇,此人贪财,但胆小,可让阁老以其贪墨把柄暗中施压,使其不敢全力配合太子!”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薛长瑢的目光锐利如鹰,“太子如此急切,甚至不惜对太子妃动手,说明他手中所谓的‘证据’并不充分!或者,他急于在‘证据’坐实前就铲除我们!他最大的依仗,无非是昨夜潜伏者听到的‘口供’!但这‘口供’,只有他和他的心腹知晓,无法公之于众!我们要反将一军!”
他看向陶言奚,一字一句道:“陶少监,你父亲当年,是否曾负责核查并销毁永通商号与东宫勾结的所有卷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