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刺骨的地下暗河水,裹挟着万年地脉的阴寒,冲刷着赵轻歌的身体。他逆流潜行,如同一条沉默的鱼,【掩日】术的幽光紧贴皮肤,将最后一丝温度与气息都锁死在体内。五品法身境的筋骨在阴寒中淬炼得更加坚韧,【望气】术的视野穿透浑浊的水流和厚重的岩层,时刻“盯”着苍穹之上。
那颗巨大的月眼,在混乱的战场逐渐平息后,其内部由冰冷秩序锁链构成的天道之气,扫描的频率终于开始放缓。但每一次扫过池州城废墟,尤其是斩妖司那片被彻底抹平的焦土时,依旧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偏执。
混乱的因果线如同被投入沸水的乱麻,在【望气】视角下纠缠、嘶鸣。魔气、妖气、残余的浩然正气、无数生灵临死前的怨念……共同构成一片污秽猩红的煞云,笼罩在池州城上空。这煞云,某种程度上成了赵轻歌最好的掩护。天道之气扫描至此,如同陷入泥沼,效率大减。
不知在冰冷黑暗的地下潜行了多久,当赵轻歌循着一道微弱却相对平和的“人气”脉络,从一个废弃的枯井口悄然钻出时,外面已是星斗漫天。
池州城,满目疮痍。残垣断壁在清冷的星光下投下狰狞的阴影,空气中弥漫着焦糊、血腥和尘土混合的呛人味道。曾经的繁华喧嚣,被一场突如其来的仙魔妖混战碾得粉碎。巡城的卫队打着火把,在废墟间麻木地穿梭,收敛尸体,维持着摇摇欲坠的秩序。
赵轻歌如同幽灵般融入废墟的阴影,【掩日】术运转不息。他避开有灯火和人声的区域,专挑最偏僻、最狼藉的小巷穿行。偶尔有受伤的低阶妖魔或趁火打劫的宵小在废墟中翻找,被他提前感知,远远绕开。
他需要一个绝对安全、毫不起眼的落脚点。一个能让他暂时蛰伏,消化所得,避开天道与尘世目光的“茧房”。
最终,在池州城最西边,一片几乎被遗忘的、毗邻着乱葬岗的贫民区边缘,他停了下来。
眼前是一座破败的小院。院墙是半塌的土坯,两扇歪斜的柴门虚掩着,门板上糊着的黄纸早已破烂不堪。院子里,三间低矮的土坯茅屋,屋顶的茅草稀稀拉拉,在夜风中发出呜咽般的声响。院内杂草丛生,一口枯井如同沉默的巨口。空气中,弥漫着荒废已久的尘土味和乱葬岗飘来的淡淡尸腐气。
“筑梦小院”。
这是原主记忆中,属于他那早已亡故的父母留下的唯一遗产,也是他在斩妖司当值前最后的栖身之所。偏僻、破败、死气沉沉,与乱葬岗为邻,寻常人避之不及。
对赵轻歌而言,却是完美的藏身之地。这里的“气”,在【望气】术下,是稀薄的灰白死气与贫瘠的地气交织,如同浑浊的泥水潭,天然便能混淆、稀释外来的气息波动。头顶那颗月眼的扫描至此,恐怕只会一扫而过,不会停留片刻。
他推开虚掩的柴门,腐朽的门轴发出“吱呀”一声刺耳的呻吟,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院中荒草没膝,踩上去发出窸窣的声响。推开主屋的门,一股浓重的霉味和尘土扑面而来。屋内空荡,只有一张缺腿的破木桌,一张铺着发霉稻草的土炕,墙角结满了蛛网。
赵轻歌毫不在意。他关上房门,将怀中用破布包裹着的、从猪妖和九尾狐身上取下的材料——几块蕴含土行之力的厚实鳞甲、一对巨大的獠牙、一小截断裂的、流转着迷离光晕的狐尾尖毛——小心地塞入土炕角落一个不起眼的鼠洞里,用碎石和泥土封好。
做完这一切,他才真正放松下来。紧绷了不知多久的神经骤然松弛,疲惫如同潮水般席卷全身。他盘膝坐在冰冷的土炕上,五品法身境的气血缓缓流转,驱散着地底带来的阴寒,修复着左耳被耗子精毒针擦伤的细微伤口。脑海中,《地煞七十二术》的金色书卷静静悬浮,【掩日】、【呼风唤雨】、【望气】三道符文散发着温润的光泽,缓缓吸收着体内积存的煞气,反哺着修为,也加深着他对术法的理解。
苟住。变强。这是唯一的生路。
***
笃,笃笃。
一阵不算急促,却带着某种沉稳节奏的敲门声,在死寂的清晨突兀地响起。
赵轻歌猛地睁眼,瞳孔深处精光一闪而逝。【望气】术瞬间运转,视线穿透薄薄的土坯墙和腐朽的门板。
门外,站着一个身影。
灰布长衫洗得发白,身形挺拔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虚弱感,仿佛大病初愈。面容与赵轻歌有五六分相似,只是更加清瘦,眉宇间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郁气,脸色在晨光中显得有些苍白。气息……在【望气】术下,如同风中残烛,微弱、紊乱,带着一种根骨被毁、经脉寸断后的枯败死气。
赵轻云。原主记忆里的大哥。曾经是池州城小有名气的年轻武者,前途光明,却在三年前一次押镖途中遭遇强人,被废了丹田经脉,彻底成了手无缚鸡之力的废人。从此性情大变,沉默寡言。
他来做什么?在这刚刚经历大劫、百废待兴的清晨?
赵轻歌收敛气息,如同普通人,起身下炕,拉开了吱呀作响的房门。
“大哥?”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沙哑和疲惫,符合一个刚从斩妖司那场大劫中侥幸逃生的低级斩妖人形象。
赵轻云站在晨光熹微的破败小院里,目光扫过院内荒芜的杂草,破败的房屋,最后落在赵轻歌脸上。那眼神很复杂,有审视,有担忧,更多的是一种深沉的、仿佛能穿透皮囊的探究。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沉默地走进屋内,带来一股淡淡的、混合着草药和墨汁的味道。
屋内逼仄昏暗。赵轻云的目光在空荡的屋内扫了一圈,最后落在赵轻歌身上,声音低沉而沙哑:“你…没事就好。”
“命大,逃出来了。”赵轻歌简短地回答,拿起缺了口的陶碗,从墙角水缸里舀了半碗浑浊的冷水递过去。水缸里是昨夜他悄悄接的雨水。
赵轻云没有接水,只是盯着赵轻歌的眼睛,那目光锐利得不像一个废人:“昨夜…城里很乱。斩妖司毁了,死了很多人,很多妖,还有魔头…听说,连东海龙王都来了?”
“嗯。”赵轻歌点头,垂下眼帘,掩饰着眸底的冰冷,“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我们这种小虾米,能活命就不错了。”他刻意流露出一种劫后余生的麻木和后怕。
“高个子…”赵轻云低声重复了一句,嘴角扯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带着苦涩和嘲讽的弧度,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有些生硬:“家里…没粮了。娘留下的那点积蓄,撑不了多久。”他从怀里摸出两个干硬的、带着黑麸皮的粗面饼,放在那张缺腿的破木桌上。“省着点吃。”
赵轻歌看着那两块粗糙得硌牙的饼子,沉默了一下。原主记忆中,这个大哥自从被废后,靠给书坊抄写些粗浅的蒙童读物赚取微薄的铜板度日,日子过得比他还不如。这两块饼,恐怕是他能拿出的极限了。
“谢谢大哥。”赵轻歌低声道,没有推辞。
赵轻云点点头,似乎完成了任务,转身就朝外走,步履间依旧带着那股虚弱的沉重感。走到门口,他脚步顿住,没有回头,声音却清晰地传来,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
“这世道,妖魔鬼怪,神仙皇帝…都一样。想活着,就得学会藏。藏得深,藏得久,藏到…别人都忘了你。”
说完,他不再停留,推开吱呀作响的柴门,那灰布长衫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晨雾弥漫、废墟遍地的贫民区巷道尽头。
赵轻歌站在门口,望着大哥消失的方向,【望气】术的视野里,那道枯败微弱的气息渐行渐远,最终融入池州城那一片混乱驳杂的“人气”海洋中,消失不见。
藏?
赵轻歌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他当然要藏,而且要藏到足以捅破这天的时候!
***
夜幕,再次笼罩池州城。
经历白日的喧嚣和清理,夜晚的死寂更显压抑。月光被浓厚的、尚未散尽的煞云遮蔽,只有零星几点惨淡的星光。废墟的阴影浓得化不开,如同蛰伏的巨兽。远处城中心区域还有零星的灯火和人声,而西城这片毗邻乱葬岗的贫民区,早已陷入一片死寂,连虫鸣都听不到。
筑梦小院,更是死寂中的死寂。
赵轻歌盘膝坐在冰冷的土炕上,心神沉入《地煞七十二术》,缓缓炼化着体内积存的最后一丝猪妖煞气。五品法身境的力量在稳步巩固,气血如同汞浆在坚韧的经脉中流淌,发出细微的轰鸣。
突然!
一阵极其尖锐、带着撕裂布帛般刺耳的嘶鸣,混合着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腥臊妖气,猛地从远处传来!紧接着,是急促的破风声、兵器碰撞声、以及几声充满惊怒和恐惧的人类暴喝!
“拦住它!”
“孽畜休走!”
“小心!这青皮妖邪门!”
声音由远及近,速度极快!目标,赫然是朝着筑梦小院这片区域而来!
赵轻歌倏然睁眼!【望气】术瞬间开启!
只见数百丈外,一道浓烈的、散发着污秽青黑色妖气的影子,正如同弹丸般在低矮的废墟屋顶上疯狂弹射、跳跃!那影子形似剥了皮的猿猴,通体覆盖着滑腻的青黑色皮肤,筋肉虬结,四肢奇长,爪尖闪烁着幽绿的毒芒。一双猩红的眼珠在黑暗中如同鬼火,充满了暴虐和痛苦!
青皮妖!六品巅峰,接近半步法身境的妖物!气息狂暴混乱,显然受了重伤,但速度依旧快得惊人!
在它身后,三道裹挟着炽热血气的身影紧追不舍!正是池州府衙的斩妖卫!为首一人气息浑厚,已达六品法身境初期,手持一柄燃烧着赤红火焰的斩妖刀,刀光纵横,不断劈向青皮妖,却被那妖物以诡异的身法险险避开。另外两人稍弱,五品通玄境,配合着封锁那青皮妖的退路,显得颇为吃力。
“吼!”青皮妖再次发出刺耳嘶鸣,似乎被逼到了绝境。它猩红的眼珠疯狂扫视,猛地锁定了一片区域——那片死气最浓郁、建筑最破败、距离它最近的所在!
筑梦小院!
嗖!
青皮妖如同离弦之箭,放弃了在屋顶跳跃,庞大的身躯带着腥风,朝着筑梦小院那低矮破败的土坯院墙,狠狠撞来!显然是想借这片死地复杂的环境甩掉追兵,或者……挟持人质!
“不好!它要进那片废屋!”为首的斩妖卫队长厉声大喝,手中火焰刀罡暴涨数丈,凌空劈下!试图拦截。
晚了!
轰隆!
本就摇摇欲坠的土坯院墙,在青皮妖蛮横的撞击下,如同纸糊般轰然倒塌!烟尘弥漫中,那滑腻腥臭的青黑色身影,带着浓烈的血腥和绝望的疯狂,猛地窜入了筑梦小院!
“该死!”斩妖卫队长目眦欲裂,三人紧随其后,冲入烟尘弥漫的小院。
院内荒草倒伏,一片狼藉。青皮妖那庞大的身影落在院中,猩红的眼珠如同探照灯般扫视着三间破败的茅屋,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吼。它感受到了屋内微弱的人气,那是它最后的救命稻草!
“孽畜!还不伏诛!”斩妖卫队长三人呈品字形将青皮妖围在院中,火焰刀罡吞吐不定,锁定了妖物。但他们投鼠忌器,不敢立刻强攻,生怕这困兽之斗的妖物狗急跳墙,冲进屋内屠杀平民。
青皮妖焦躁地刨着地面,滑腻的青黑色皮肤上布满深可见骨的刀痕,幽绿色的血液滴落在地,发出“嗤嗤”的腐蚀声。它似乎在犹豫,是拼死一搏冲击三人,还是冲进屋子抓人质。
就在这时——
吱呀。
主屋那扇腐朽的木门,被从里面缓缓拉开。
一个身影,出现在门口。一身洗得发白、沾着泥污的斩妖司底层制式布衣,身形普通,面容在昏暗星光下有些模糊,只有一双眼睛,平静得如同深潭古井,没有任何波澜。
正是赵轻歌。
他手里没有刀,就那么空着手,站在门口,平静地看着院中剑拔弩张的一幕。仿佛闯入他院子的不是凶残的六品巅峰大妖和三名杀气腾腾的斩妖卫,而只是几只迷路的野狗。
这诡异的平静,让院中的气氛瞬间凝滞。
斩妖卫队长一愣,随即急吼道:“屋里的人!快退进去!锁好门!这妖物凶残!”他以为赵轻歌是被吓傻了。
青皮妖猩红的眼珠瞬间锁定了赵轻歌!那眼神里充满了暴虐、贪婪,还有一丝被蝼蚁“直视”的狂怒!一个气息微弱(在赵轻歌刻意压制下)的普通人?正好作为人质!
“吼!”青皮妖放弃了冲击斩妖卫的打算,四肢猛地发力,滑腻的青黑色身躯如同炮弹,带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腥风,直扑门口看似毫无防备的赵轻歌!布满粘液的利爪撕裂空气,幽绿的爪尖直取其咽喉!速度之快,只在原地留下一道残影!
“小心!”斩妖卫队长惊骇欲绝,想要救援已然不及!
就在那布满粘液和毒芒的利爪即将触碰到赵轻歌咽喉皮肤的刹那——
赵轻歌动了。
没有惊天动地的气势爆发,没有炫目的光芒。他只是极其简单地、如同拂去肩头灰尘般,抬起了右手。
五指张开,掌心向前,对准了那扑噬而来的青黑色凶影。
嗡!
一股无形的、却沉重到令空间都仿佛凝固的“势”,骤然以赵轻歌的掌心为中心扩散开来!那不是能量的爆发,而是纯粹力量达到某个临界点后,对周围环境的绝对掌控!五品法身境巅峰的力量,在《地煞七十二术》的统御下,凝练到了极致!
扑击中的青皮妖,那快如闪电的动作,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无质、却坚不可摧的叹息之墙!
嗤——!
它前冲的势头被硬生生遏止!狂暴的妖力在赵轻歌掌心前方尺许处疯狂涌动、压缩、扭曲,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却无法寸进!那双猩红的眼珠里,瞬间被难以置信的惊骇和恐惧填满!
这…这怎么可能?!一个气息微弱如蝼蚁的普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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