煤油灯的光晕里,林晚秋正给那件鹅黄色的确良锁边。
布料滑溜溜的,不像粗布那样听话,针脚总走不直。她咬着线头,把歪了的地方拆了重缝,指尖被针扎得发红,渗出血珠,滴在鹅黄色的布上,像朵小小的红梅。
“妈妈……扎……”小团子趴在枕头上,揉着刚睡醒的眼睛,伸手想摸她的手。
林晚秋把针别在布上,把儿子搂进怀里:“没事,妈妈不疼。”
孩子的小手攥着她的衣角,带着奶香的呼吸拂过她的脖颈:“团团……吹……”
温热的气浪扑在指尖,林晚秋的心软得像团棉花。她低头在儿子头顶亲了口,拿起那件快完工的鹅黄褂子——领口的荷叶边被她抽得均匀蓬松,袖口缝了圈白色的细布条,比李嫂要求的样式还好看些。
“等这件卖了钱,妈妈带你去县城吃馄饨。”她轻声说,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期盼。
天还没亮透,王桂香的骂声就撞开了窗纸:“死懒货!鸡都叫三遍了还不起,是等着建斌回来给你请安?我看你是被那几块布料勾了魂,连猪都忘了喂!”
林晚秋把鹅黄褂子叠好,放进床板下的木箱,那里还藏着她攒的七块三毛钱,用红布裹得紧紧的,棱角分明——这是她和小团子的底气,比沈建斌那件的确良衬衫可靠多了。
“就来。”她应了声,披衣下床时,脚腕的肿消了些,红花油的辛辣味还沾在指尖,是顾向北给的那瓶,效果竟比村里赤脚医生开的草药还好。
猪圈里的老母猪哼哼着撞栏杆,林晚秋提着泔水桶过去,腥臭味呛得她直反胃。王桂香站在院门口梳头,木梳刮过头发的“沙沙”声里,裹着刻薄的话:“张兰今早来借针线,说看见你往顾向北的五金店送了个布包,里面是不是钱?我告诉你林晚秋,你要是敢把我们老沈家的钱贴给野男人,我就打断你的腿!”
林晚秋往猪槽里倒泔水,声音被猪吃食的呼噜声盖了大半:“是衣服,李嫂订的。”
“订衣服用得着鬼鬼祟祟?”王桂香把木梳往门框上一磕,“我看你是想男人想疯了!建斌说了,供销社进的上海的确良到了,让你别再折腾那些破烂布料,丢人现眼!”
林晚秋没接话。她舀水冲猪槽时,瞥见墙角的草垛里藏着个布包——是昨天从废品站淘来的几块蓝印花布,被她洗得发白,却透着股素雅的劲。李嫂说镇上的老太太就爱这种样式,让她做几件偏襟小褂子,一件能多卖五分钱。
早饭时,沈建斌扒拉着碗里的玉米糊糊,突然抬头:“你别再往镇上跑。真要缺钱,我……”
“我不缺钱。”林晚秋给小团子喂着蒸蛋羹(用李嫂给的鸡蛋蒸的),声音平得像结了薄冰的河面,“我靠自己的手艺挣钱,不偷不抢。”
“你还敢顶嘴!”王桂香把筷子往桌上一拍,蒸蛋羹都晃了晃,“你那叫挣钱?”
小团子被吓得一哆嗦,蛋羹洒在衣襟上。林晚秋赶紧用手帕擦掉,把儿子搂进怀里:“我们小团子不怕,妈妈在。”她抬头看向沈建斌,“你要是真担心工作,就管好你妈和张兰,别让她们整天搬弄是非。”
沈建斌的脸涨成了猪肝色,筷子往桌上一摔:“我看你是真疯了!”
他摔门而去时,带起的风掀翻了桌角的咸菜碟,褐色的汁液溅在林晚秋的蓝布褂子上,像块丑陋的疤。
王桂香骂骂咧咧地收拾残局,林晚秋抱着小团子回了屋。她从床底拖出缝纫机,踩着踏板试了试,“咔哒”声在寂静的屋里格外清晰。
“妈妈……做……”小团子指着那几块蓝印花布,小手在布上比划着。
“给奶奶们做的。”林晚秋笑着把他放在腿上,“小团子帮妈妈穿线好不好?”
“好!”孩子的小手抓着线,往针眼里塞,试了好几次才穿进去,举着线轴笑得露出两颗小牙,“团团……棒!”
“我们小团子最棒了。”林晚秋在他脸上亲了口,心里的委屈好像被这声“棒”冲散了些。
中午去给李嫂送鹅黄褂子时,路过五金店,顾向北正蹲在门口修自行车。他穿着件军绿色的旧背心,露出结实的胳膊,汗珠顺着下颌线往下淌,砸在水泥地上洇出小水痕。
“顾同志。”林晚秋停下脚步,手里的油纸包捏得发皱。
顾向北抬起头,额前的碎发被汗水粘在脸上。看到她,他直起身,拿起搭在车把上的毛巾擦了擦汗:“送衣服?”
“嗯,李嫂订的。”她把油纸包递过去,“上次的红花油,谢谢你。”
“应该的。”顾向北接过包,目光落在她褂子上的咸菜渍上,没多问,只是从工具箱里拿出个小铁盒,“这是肥皂,部队发的,去渍好用,你拿去。”
林晚秋愣住了:“这……太贵重了。”
“不值钱。”他把铁盒塞进她手里,指腹不经意间碰到她的指尖,像被火星烫了下,两人都缩回了手。他转身继续拧螺丝,声音有点闷,“李嫂说她妈喜欢蓝印花布,让你多做几件。”
“好。”林晚秋攥着肥皂盒,指尖微微发烫,“多少钱?我给你。”
“不用。”他头也没抬,“算我订一件,给我老家的奶奶。”
林晚秋没再推辞,轻声道了谢,转身时,脚步竟轻快了些。
从李嫂的摊子回来,路过供销社时,张兰正站在柜台前挑头绳,见了林晚秋,故意扬着手里的鹅黄色的确良:“晚秋姐,你看这颜色好看不?建斌哥给我买的,说要做件跟你那件一样的荷叶边褂子呢。”
林晚秋没理她,径直往前走。
“哎,晚秋姐,你等等!”张兰追上来,压低声音,“我听说你攒了不少钱?你可别傻了,男人哪有把钱给女人管的?建斌哥说了,等你把钱交出来,他就带你去县城买新衣服……”
“我的钱,不用你管。”林晚秋的声音冷得像冰,快步走远了。
回到家,林晚秋先用顾向北给的肥皂洗褂子上的咸菜渍。肥皂的香味很特别,不像村里的皂角那样刺鼻,泡沫细腻,几下就把污渍搓掉了。小团子蹲在旁边,伸手去抓泡沫,笑得咯咯响:“泡泡……飞……”
王桂香回来时,看到院里晒着的蓝印花布,又开始骂:“放着好好的的确良不用,非要用这些破烂布!我看你是穷酸惯了,享不了福!”
林晚秋踩着缝纫机,“咔哒”声盖过了她的骂声。她在给蓝印花布锁边,针脚走得又直又密——这些都是她的底气,是王桂香和张兰抢不走的。
傍晚时分,赵婶来了,带来个好消息:“县城那个媳妇说你做的鹅黄褂子太好看了,让你再做四件,还说要介绍她厂里的姐妹来订!”她塞给林晚秋三块钱,“这是订金,你先拿着。”
林晚秋攥着钱,指尖微微发抖。加上床板下的七块三,她现在有十块三毛钱了。够租个小单间,再买点粮食,省着点花,能撑一个多月。
一个多月,足够她再做二十件衣服,攒够离开沈家的路费了。
赵婶走后,林晚秋抱着小团子坐在院里,看着天边的晚霞把云染成橘红色。脚腕的疼早就消了,心里却像揣了团火,暖烘烘的。
“妈妈……星星……”小团子指着天上刚冒出来的星子,小手抓着她的衣角。
“嗯,星星出来了。”林晚秋把儿子搂得更紧了,“等妈妈再做几件衣服,就带你去县城住,好不好?”
小团子似懂非懂,把脸埋在她怀里,发出满足的喟叹。
夜深了,小团子睡得正香,嘴角还挂着笑,大概是梦到了县城的馄饨。林晚秋点亮煤油灯,摊开那块蓝印花布。
偏襟的盘扣该怎么做?她在脑子里勾勒着样式,用粉饼在布上画着记号。得先剪三根布条,两两相对缝成细管,再盘成圆圆的扣子……
“咔哒,咔哒……”
缝纫机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响起,像一首温柔的歌。林晚秋的眼神专注,指尖在布料间穿梭,把所有的委屈和疲惫,都缝进了那些细密的针脚里。
窗外的风穿过槐树叶,沙沙作响。她抬头看向窗棂,月亮已经升到了中天,清辉洒在缝纫机上,镀上了层银霜。
床板下的红布包沉甸甸的,十块三毛钱,不多,却像座小小的山,托着她和小团子的希望。
她知道,离开沈家的日子不远了。
等把这些订单做完,她就去找赵婶帮忙,在镇上租个小房子。哪怕只是间能放下一张床和一台缝纫机的小破屋,也是属于她们母子俩的、干净的天地。
林晚秋低下头,继续踩着缝纫机。蓝印花布在她手下渐渐有了模样,像只振翅欲飞的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