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姨娘在前半步走着,背影绷得笔直。
江鹤雪跟在她身后不远,新扑的厚粉遮住了惨白的脸色,重新画过的细眉和朱唇却像戏台上的伶人般,精致却死板。
一股冷风从廊子尽头卷过来,吹得她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她努力想挺直背脊,努力让垂下的眼睫看起来不是畏缩而是恭顺,可身体深处还未散尽的恐惧,像一群毒虫,在噬咬着她的意志。
每靠近松鹤堂一步,那种重压就沉一分。
松鹤堂那两扇院门紧闭着,门口守着两个粗壮的婆子,眼神像钉子一样扫在她们母女身上。
章姨娘在离院门三步远的地方,没有丝毫犹豫,“扑通”一声,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江鹤雪被她那声干脆的跪地声惊得眼皮一跳,对上章姨娘侧脸甩过来的一记眼锋。
那眼神里的警告像烧红的针。
江鹤雪心一横,闭了闭眼,也跟着跪了下去,膝盖骨硌在坚硬的石面上,痛得她一阵抽搐,几乎哼出声,又被死死压住。
她学着姨娘的样子,深深俯下身去,额头几乎触地。
松鹤堂院内一片死寂,连树上的鸟雀都似乎噤了声。
守门婆子冰冷的眼神像锥子扎在背上,偶尔有粗使丫鬟或是小厮低头快速从旁边的小径穿过,好奇的目光飞快地扫过院门口这两个跪着的身影,又带着一丝嘲讽迅速溜走。
这无声的围观,更让人如芒在背。
江鹤雪只觉得双膝从剧痛渐渐麻木,再转为一股股绵长的痛感顺着骨头缝往里钻,刺得她冷汗涔涔。
她不敢动,不能动。章姨娘更是在她身边化作了一尊石像。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一个时辰,也许更久。
久到江鹤雪几乎错以为自己要和身下的石板融为一体时,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章姨娘紧绷的脊背,轻轻一抖。
脚步声近了,到了她们身后。
“这是做什么!”一个惊怒交加的中年男声猛地响起。
是父亲江延庆!
下朝回府了!
就在这声音响起的刹那,章姨娘猛地向旁边软软一歪,身体如风中弱柳,眼看着就要重重摔向旁边的石阶。
“章氏!”江延庆一步抢上,手掌猛地伸出,在章姨娘的肩膀就要撞上石阶的千钧一发之际,稳稳托住了她。
入手处,肩膀的骨头硬得硌人。
章姨娘顺势就倚在了丈夫的臂弯里,仰起脸,露出一张毫无血色的面孔。
她仿佛才认出扶住自己的人是谁,嘴唇哆嗦了两下,挣扎着要站稳行礼:“相……相爷……您回来了……”
“起来!都给我起来!”江延庆心头那点因政务带来的烦躁,在看到自己素来宠信的爱妾和女儿跪在母亲院外的瞬间,全都驱散了,只剩下满心的怜惜。
他一手用力揽紧章姨娘,一手几乎是将还傻跪着的江鹤雪从地上硬生生提了起来。
江鹤雪痛得眼前一黑,身体一软就要往下滑,被江延庆一把拉住。
仓促间根本站不稳,只能死死抓住父亲的衣袖,那张精心掩饰过却依然透着憔悴的脸猛地抬起来,看向父亲,眼眶里瞬间蓄满了泪水。
牙齿死死咬着下唇,唇色都被咬白了。
“到底怎么回事!”江延庆目光如电,扫过眼前两张毫无生气的脸,落在章姨娘身上。
周围的空气都紧绷起来。
章姨娘倚在江延庆怀里,借着他的支撑才能勉强站住。
她深吸一口气,将清晨松鹤堂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
“都是妾身的错,没能提前拦住。早膳时,鹤雪她大约是前些日子节食瘦身,肚子耗得空了,见了老夫人那边的精致点心,不知怎么就一下子失了分寸,吃的急了些。不承想,肠胃受不了,吐脏了老夫人的地方。连老夫人的衣袖也没能幸免,惊着了老人家。
鹤雪这孩子,当时就吓傻了,也知道自己大错,追出来就跪在这院外,说什么也要向老夫人赔罪,请她息怒……”
话音未落,江鹤雪猛地扑进江延庆怀里,死死抱住了父亲的腰,大颗大颗滚烫的眼泪汹涌而出。
“爹!女儿不是有意的!真的不是……”
她猛地抬起脸,“五天后,皇后娘娘在清宁宫,借着紫嫣公主生辰之名,要办及笄宴!全京城的贵女都要到场,听说那是……”她用力吸着气,声音拔高,像是要把最后一点力气都逼出来给父亲听。
“那是太子殿下选妃的由头啊!爹!”她紧紧攥着江延庆的衣襟,“女儿不想给爹丢脸,不想让丞相府在京里贵人们面前抬不起头。我想着,让自己看着更纤弱轻盈些,讨娘娘和太子殿下的眼缘……
这些天,水米都不敢多沾。今早已经饿得眼冒金星了,进了祖母的屋子,看见那满桌子的吃食,香得勾魂……女儿控制不住自己,像饿死鬼投胎一样……爹,我知道丢人,知道给祖宗和爹爹蒙羞了!我该死!”
她松开手,踉跄着又要往地上跪去请罪,被江延庆一把死死拉住。
江鹤雪的声音带着哀求:“我只是太害怕祖母气坏了身体!祖母年纪大了,经不起折腾!女儿跪在这里,就是想着,万一祖母出来看一眼,见她气消些了,肯用点晚膳。哪怕就是一小口,女儿就是跪断了腿也值得啊!
爹……您去劝劝祖母,都是女儿不争气,求她老人家千万要以自己的身子骨为重,别为了女儿这点蠢事儿,气坏了身子骨啊……”
江延庆的脸色在听完女儿这一番痛彻心扉的哭诉后,彻底变了。
心被宝贝女儿的泪水泡软,那些指责的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尤其是江鹤雪话里反复提及太子选妃的及笄宴!
这像一剂强心针,狠狠扎进了江延庆这位当朝丞相的心里!
他伸手,轻轻拍了拍女儿的后背,又揽着章姨娘肩膀。
“好了!好了!哭成这般模样像什么样子!先回去歇着!”
“可是爹,祖母她……”江鹤雪抬起泪眼。
江延庆深深地看了她和章姨娘一眼,“你们先回房去!我进去,跟老夫人说说话。”
他松开搀扶章姨娘的手,又沉声吩咐跟在身后的管家:“扶姨娘和大小姐回去!去小库房里把上次宫里赏的辽参,取几支好的,再拿上等血燕,给她们熬了压压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