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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石头是从天桥回家的路上看到皇榜的。
皇榜很简单。没有官府行文通常千篇一律的穿衣戴帽，也没有皱巴巴的文言文词，只有几句大白话。
晏石头读过几年私塾，瞅了一遍，看明白了。
皇榜的意思：就是皇上的长公主要招驸马。条件嘛，就一条：身强体壮，有力气。
晏石头淡淡一笑。摇摇头，走了。
晏石头来京城打工好些年了。套用今天最时髦的网络语言来说，就是个灵活就业者。其实，说白了就是个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搬砖的。
晏石头往年也就是在天桥旁边的菜市场帮人看场子，干点力气活。今年过罢年，晏石头初六就从家来了。还是帮人看场子，不过，手头攒了俩活钱，请人做了辆独轮车，空闲时也帮城里买菜的人家送送货，拉拉脚，捎带多挣几个碎银子。
天桥的菜市场，是个早市。过了卯时，市场上人就不多了。
晏石头夜格黑来在市场看场子，一大早爬起来又帮着主家卖菜，忙的屁股没着地，眼瞅着买菜的人不多了，他准备回家吃饭。
晏石头住的地，就在菜市场附近。不过也有里把地。
晏石头身高马大，舍得下力气，但舍不得花钱。每天三顿饭都是回家自己做着吃。
晏石头出了菜市场，推着独轮车，低着头一直沿着胡同往北走。
“大爷，大爷。”有人突然喊。
晏石头没抬头，只顾推车。路上人不多，但毕竟还是有人的。他虽然戴了个破毡帽，穿的也不咋地，但毕竟是个后生家。
“站住！叫你呐。”话到人到，一双半大脚挡在了前面。听声音是个女的，看脚也是个小脚女人。
“你，你是，喊俺……”晏石头紧忙停住脚步，同时把车往回拽了拽。抬头一看，顿时脸红脖子粗，下意识地往后又倒了倒。
“不是叫你还能叫谁？”拦车的是一个姑娘，长的眉清目秀，白净净的，脑后梳着俩小辫，上身蓝底白花合身小棉袄，下身黑裤子，脚上两片瓦绣花鞋。姑娘虽然也是满脸绯红，但口气还是很冲，“你说你穿啥不中？年轻轻的，装，装啥，大，大尾巴狼，……”
“蓝妹子，咋说话呢？求人不兴客气点。”道边站着的另一个姑娘打断了话。姑娘虽然穿戴也不是很阔绰，但长的更漂亮，气质也不一般，一看就是个大家闺秀。姑娘脚跟前放着几包花花绿绿的点心。
“大，小姐，你瞅瞅他，……”姑娘嗔怒地指指晏石头，“狗戴帽子假充银[注：]，害的俺……”
“俺，……”晏石头下意识地瞅瞅身上，只有苦笑。自格这身打扮，确实有些老相。
晏石头身上穿的是一件黑颜色的棉大氅[注：2]。是老爹早年穿过的，这回过年回家来时，娘非要他带上，说是黑来看场子披在身上御寒暖和。将将出来时，他觉得就是回去吃顿饭也就没脱下来。
“行啦！那是你有眼无珠。”小姐嗔怪地撇撇嘴，哈哈大笑，“你怨谁？看着个戴眼镜的就喊先生，驴不快，你能怨肘棍[注：3]。”大小姐到底是大小姐，说话拐滋格味[注：4]。
“大小姐，你这话，俺可不待听，”蓝妹子嘴撅的老高。“俺都被人占便宜了，你还……”
“行啦。那只能怨你，白长了一双大眼睛。”大小姐嘿嘿一笑，“你叫人家，人家可没答应喽。你这叫，叫了也白叫，……”咯咯大笑。
“小姐，你，你……”蓝妹子气的脸更红了，“你狗咬吕洞宾，俺不惜[注：5]管你，你走不动，还逞能。活该。”跺跺脚，扭头就走。
“你，兰馨儿，你给俺站住。”小姐急得直跺脚。
兰馨儿不管不顾向北走。不过，走的很慢。
“兰馨，你不能撂下俺。”小姐声音有些变了调，“你走了，俺可咋整。”
“咋蒸？还煮呐？”兰馨儿停下了，回头，“你到底去还是不去。”
“去，人家不去，干吗大老远的来这鬼地方。”小姐瞅瞅地上，“圪丁爆翘[注：6]的。你瞅瞅，这是人走的道吗？”
“大小姐，这可不怨俺，放着自家车你不坐，非要走道，这可是你自找的，……”兰馨儿不满地瞅瞅小姐。
“俺那不是……”大小姐欲言又止。
“那你还里外不分，帮着外人数落自家人。”兰馨儿转向晏石头，“你这车能捎脚不？”
“能。独轮车不拉人，还能叫车。”晏石头苦笑。从俩人的言谈举止，他看出来了，俩人一准是主仆。大小姐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兰馨儿是丫环。而且俩人关系处的不错。确切地说，兰馨儿似乎更那个有点……
“可你这……”兰馨儿指指车。
“小姐，你放心。随手的功夫。”晏石头知道兰馨儿想说啥。晏石头回家前刚帮人拉了趟菜回来，车上还有些残渣剩叶没清理干净。晏石头手脚麻利地一通忙活，收拾干净了车，然后从侧面拿出一个麦秸秆编的垫子搁在车上，拍了拍，瞅瞅站在不远处的大小姐，摇摇头，脱下身上的棉大氅，铺在车上又整理了好半天，才伸手哈腰，苦笑，“大小姐，委屈了，亏兑[注：7]坐吧。请——”
兰馨儿走了过来，拍拍车。其实不用拍，车老板忙活时，她眼睛一直盯着。她看出来了车老板是个有心人。虽然心里满意，但还是有些担心。兰馨儿下意识地瞅一眼车老板，紧走两步，搀扶着一瘸一拐的小姐上了车。
“中不中？”晏石头小心翼翼慢慢抬起了车把。
大小姐点点头。
晏石头扭头问兰馨儿：小姐，那，咱去哪？
“李家谷洞。”兰馨儿指指前面，“就前头。”
“李家谷洞？”晏石头心里一咯噔。晏石头就住在李家谷洞。不过，他只是租客。已经有好几年了。
李家谷洞并不是官家的叫法。老北京人也不会这么叫。只有李家谷洞的青州人才这么叫。
谷洞是彰德府青州的方言。说白了也就是胡同的意思。
“亏你还是拉脚的，李家谷洞，都不知道咋个走？”兰馨儿呵呵一笑。“告诉你，就是前头高圪台上那个胡同。”
“知道。不就是李家谷洞嘛。俺咯挤[注：8]着眼摸黑也能找得到。”晏石头嘿嘿一笑，又说了一句青州方言。虽然不咋地道，但毕竟是那个音。
“那你还问？”兰馨儿一只手扶着车帮，瞅瞅晏石头，“知道地就走吧。”
“中。”晏石头瞅瞅大小姐，“大小姐，您坐约贴了。咱走喽。俺拉脚可稳了，一准蹾不着。”走了几步，瞅见大小姐一只手紧紧抓着中间的木头架子，又道，“大小姐，尽管把心搁到肚里，没事。跌不了。”
兰馨儿撇撇嘴，“大小姐，听着没，比咱家八哥学的还挺溜是不？”
“你呀，”大小姐点点兰馨儿，“没别的本事，糟贬人就数你。”
“本来嘛。”兰馨儿小嘴一撅，“他就是狗头上插羊角，装羊样，跟着学咩咩。”瞅瞅晏石头，摆摆手，“行啦，操心推你的车，少跟俺们套近乎。别以为你会说一句青州话，就成了青州银，”瞅瞅大小姐，又来了一句。“皇上满大街张榜招驸马，你咋不去揭皇榜呐？”
“这……”晏石头被呛的大张嘴冒凉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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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
银：青州方言。人。
[注：2]
棉大氅：青州方言。棉长袍。早年，叫做大氅。有领子，有袖子，有口袋。
[注：3]
肘棍:木制牲具,横置后肘,上与鞍连接。
[注：4]
拐滋格味：青州方言。说话不中听。
[注：5]
不惜：青州方言。不稀罕，不愿意。
[注：6]
圪丁爆翘：青州方言。形容地凹凸不平。
[注：7]
亏兑：青州方言。将就的意思。
[注：8]
咯叽：青州方言。闭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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