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五日。
东厂督主书房那扇沉重的紫檀木门，几乎未曾完全合拢过。进出的心腹缇骑个个屏息凝神，脚步放得比猫还轻，脸色一个赛一个的凝重，活像随时要去上坟。空气里弥漫的不再是清冷的檀香，而是一种无形无质、却沉重得能压弯人脊梁的低气压，源头便是那紫檀木大案后，端坐如磐石的身影。
赵无咎。
这位权倾朝野、掌生杀予夺的东厂督主，此刻周身散发出的戾气，几乎凝成了实质的黑雾。他眼下带着浓重的、连脂粉都难以遮掩的青黑，像被人狠狠揍了两拳。薄唇紧抿，唇色因过度疲惫和压抑的暴躁而显得有些苍白。那双深不见底的墨瞳，此刻更是寒潭万丈，冰封千里，偶尔抬眸扫过，目光所及之处，空气都仿佛被冻结成冰渣。
他处理公务的速度依旧快得惊人。朱砂御笔在雪白的奏章上划过，字迹依旧锋利如刀，却隐隐透着一股更加狠绝的戾气。然而，林晞被迫接收到的“背景音”，却是一场永不停歇的、充满血腥味的暴风雪！
【……礼部这群蛀虫！结党营私，证据确凿……明日早朝，当殿拿下！抄家！流放三千里！】
【……江南盐枭竟敢反抗？呵……传令下去，就地格杀！悬首示众！】
【……大理寺少卿……不识抬举……寻个错处……丢进诏狱……让他尝尝‘梳洗’的滋味……】
【……杀……杀……都该杀……】
那心声阴冷粘腻依旧，却裹挟着前所未有的暴虐和烦躁，如同无数淬了毒的冰针，带着实质的杀意，无差别地、持续不断地狠狠扎进林晞的识海！信息量比平日更加密集，情绪也更加极端。林晞感觉自己像个被塞进了高压锅的可怜罐头，外面是赵无咎那几乎要爆炸的低气压，里面是被他狂暴心声持续轰炸、快要沸腾的脑浆。
她侍立在距离大案三步远的阴影里，努力把自己缩成一团，眼观鼻，鼻观心，试图启动最高级别的“咸鱼龟息大法”——想象自己是一块埋在御花园假山深处、风吹不到雨淋不着、安静了八百年的顽石。
【我是石头……我是石头……我听不见……我听不见……】林晞在内心疯狂默念，【没有杀意……没有血腥……只有阳光……微风……还有……红烧肉……】
然而，赵督主的“职场血腥剧”显然自带超强穿透力。
【……户部亏空……牵连甚广……需得杀一儆百……九族……还是十族？……】
【杀！】
【吵……太吵了……都闭嘴！】
【……杀光……就清净了……】
“砰！”一声闷响。
赵无咎手中的朱笔被他无意识地重重按在奏章上，笔杆应声而断！朱红的墨汁如同溅开的血点，污了洁白的纸面，也惊得侍立一旁的心腹缇骑浑身一颤，头垂得更低了。
林晞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和那瞬间飙升的狂暴杀意惊得一个哆嗦，差点破功。【石头碎了！石头碎了！督主大人求放过！我马上把自己磨成粉随风飘走！】
书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固体，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每一个人的神经都绷紧到了极致，生怕自己成为督主这股无处发泄的暴戾之气的下一个目标。
林晞感觉自己的太阳穴突突直跳，像是有两个小人拿着凿子在里面疯狂敲打。连续五天的高强度“精神污染”，加上赵无咎此刻这濒临爆炸的状态，让她也濒临崩溃边缘。【不行了……再这样下去……不是他先杀光所有人……就是我先被心声震成脑震荡……】她绝望地想，【安神香呢？昨晚那点量根本不够！王婶的米糕也拯救不了我了！系统！救命！有没有强制关机功能？！】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如冰雕的赵无咎，忽然动了动。他抬手，用指关节极其用力地揉按着自己突突跳动的太阳穴，动作带着明显的烦躁和疲惫。那双布满血丝的寒眸微微抬起，视线却没有聚焦在任何人或物上，仿佛穿透了墙壁，望向了某个虚无缥缈、却又沉重无比的点。
他沉默了半晌。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他会继续下达某个更加血腥的命令时，他却忽然开口了。声音因为疲惫和连日的少言而有些沙哑低沉，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心血来潮般的困惑，直接抛向了角落里那个努力装石头的“小太监”：
“小林子。”
林晞一个激灵，条件反射般挺直了腰板，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叫我？！完了完了！肯定是我刚才抖那一下被他看见了！要拿我开刀祭旗了吗？！红烧肉……永别了！】
赵无咎的目光终于落在了她身上，那眼神依旧冰冷锐利，却又带着一丝探究的、近乎虚无的空茫。他缓缓地、一字一顿地问道：
“你说……这掌印司礼监，执掌东厂，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有何趣？”
这问题问得突兀，问得莫名其妙，甚至带着一种身居高位者特有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虚无感。
书房里所有的心腹缇骑，包括角落里当壁花的林晞，脑子里都齐刷刷地冒出了同一个念头：【？？？】督主……这是累疯了？还是……在钓鱼？谁敢回答这种送命题？！
林晞更是懵了。靠，当权者怎么都喜欢问这种送命题？她能参照暴君来回答吗？她看着赵无咎那双布满血丝、深处却藏着巨大空洞和疲惫的眼睛，又被他那持续不断的【杀……吵……烦……】的狂暴心声包围着，整个人如同站在即将喷发的火山口，脚下是滚烫的岩浆——赵无咎的杀意，头顶是压城的黑云——他的烦躁，脑子里还塞满了血腥弹幕。
求生的本能、被逼到绝境的烦躁、信息过载的痛苦、以及昨晚那点安神香残留的、削弱理智抑制力的效果……在这一刻，如同被点燃引线的火药桶，轰然爆发！
咸鱼的终极奥义是什么？是躺平！是停止内耗！是——睡觉！
在赵无咎那充满压迫感和虚无感的注视下，在周围死寂得令人窒息的空气中，林晞的嘴，仿佛跟真话buff一样拥有了自己的意志，完全不受大脑控制地张开了。那些在她混乱的脑海里盘旋了无数遍的、最最真实也最最“大逆不道”的吐槽，如同开了闸的洪水，冲破了所有理智的堤坝，清晰无比地、带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耿直或者说愚蠢，响彻了落针可闻的书房：
“位高权重责任重，钱多事多以单位为家，能不好吗？多少人想要……但吃不好睡不香，仇家多风险高！”
“乐趣少！”
“所以——”
她顿了顿，看着赵无咎骤然眯起、危险度飙升的寒眸，感受着那几乎要将她碾碎的心声风暴，强大的求生欲让她在最后关头，鬼使神差地、用一种近乎劝诱或者说哄骗的、带着崩溃边缘的破音，喊出了那句石破天惊的终极建议：
“——不如……补个觉？！”
话音落下，整个书房，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足以冻结时空的死寂。
所有的空气仿佛瞬间被抽干了。
侍立在旁的心腹缇骑们，身体僵硬得如同被石化，眼珠子瞪得几乎要脱眶而出，下巴掉在地上的声音清晰可闻。他们看向林晞的眼神，已经不是在看一个活人，而是在看一个即将被挫骨扬灰的、行走的骨灰盒！【她……她说什么？！劝督主……补个觉？！还是在督主明显要杀人的时候？！完了！这小太监疯了！不，是死定了！死得透透的！】
赵无咎的表情凝固在了脸上。
那双深不见底的寒眸，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死死地锁在林晞的脸上，试图从她那双同样写满惊愕、后怕和“我特么刚才说了什么？！”的清澈眸子里，找出一丝一毫的算计、挑衅、或者哪怕是最微弱的嘲讽。
然而，没有。
什么都没有。
只有一片被心声风暴摧残后的茫然空白，以及一种……破罐子破摔后、反而诡异的坦荡？还有那最后那句“不如补个觉”里，那几乎要溢出来的、纯粹的、发自肺腑的……恳求？
【……起得比鬼早？睡得比贼晚？】
【……算计多？仇家多？风险高？乐趣少？】
【……不如……补个觉？】
林晞最后那句带着崩溃破音的“不如补个觉”，如同一个最荒谬、最低级、却又最直白、最无法反驳的魔咒，精准无比地击中了赵无咎此刻精神世界最核心的诉求——他太累了。累到只想让这无尽的算计、血腥、咆哮、和脑子里永不停歇的杀意，都暂时停下来！
他掌权多年，听惯了阿谀奉承，见惯了阴谋诡计，习惯了用最狠戾的手段碾碎一切阻碍。却从未有人，敢用如此粗鄙、如此直白、如此……荒诞不经的方式，将他所拥有的一切，轻飘飘地归结为四个字——不如睡觉！
没有算计，没有试探，没有敬畏。只有一种……近乎天真的、被逼急了的、想要寻求片刻安宁的……本能？
这蠢东西……脑子里……究竟装的什么？
赵无咎盯着林晞，眼神变幻莫测，如同酝酿着毁天灭地的风暴。时间仿佛过去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书房内的低气压已经沉得能滴出水来，所有人心跳如鼓，等待着督主雷霆之怒的降临，等待着这个不知死活的小太监血溅当场！
林晞已经彻底放弃了挣扎，任命地闭上了眼睛：【完了……这次是真的完了……反向安利失败……安神香也救不了我了……系统……下个世界……能不能给个痛快的……】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赵无咎终于动了。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从那张象征着无上权势的紫檀木大案后，站了起来。
高大的身影带来沉重的压迫感，月白色的锦袍下摆拂过地面，没有发出丝毫声响。他没有再看林晞，也没有看地上那滩刺目的朱砂墨迹。他的目光扫过书房内每一个噤若寒蝉、面无人色的心腹，最终落回虚空。
然后，他用一种极其平静、平静到近乎诡异的语调，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
“……备水。”
两个字，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不起半分涟漪，却让所有人的心脏都漏跳了一拍。
赵无咎顿了顿，似乎在确认什么，又似乎只是随口吩咐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微微侧首，视线最终若有似无地落在了依旧僵立原地的林晞身上，那眼神复杂难辨，带着一丝残留的审视，更多的却是一种……奇异的、尘埃落定般的疲惫？
“……咱家……”他薄唇微启，吐出了让所有人怀疑自己耳朵是否坏掉的三个字：
“……歇息片刻。”
说完，他不再看任何人，转身，径直走向书房内侧通往他专属休息暖阁的暗门。月白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后的阴影里。
书房内，死一般的寂静持续了足足三息。
随即——
“噗通！”
“噗通！”
好几声膝盖撞地的闷响。几个心理承受能力稍弱的心腹，终于支撑不住，腿一软直接跪了！其余人也是面无人色，互相交换着眼神，里面充满了惊骇、茫然和“我是谁我在哪儿刚才发生了什么”的灵魂拷问。
督主……被一个小太监……劝动了？
督主……真的……去……“补个觉”了？！
还是被那句“不如补个觉”给……说服了？！
这世界……是不是哪里坏掉了？！
林晞还僵硬地站在原地，保持着闭眼等死的姿势，脑子一片空白，像被雷劈过一样。直到赵无咎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暗门后，直到那股令人窒息的低气压似乎真的消散了一些，她才猛地回过神。
【……备水？】
【……歇息片刻？】
【……他……他真去了？！】
【……反向安利……2.0版……成功了？！】
巨大的荒谬感和劫后余生的狂喜如同冰火两重天，瞬间席卷了她。她腿一软，差点也像那几个心腹一样跪下去，连忙扶住了旁边的柱子才稳住身形。
一个胆子稍大的心腹，脸色煞白地凑到暗门边，小心翼翼地侧耳听了听。片刻后，他转过身，对着众人，用一种见了鬼般的、梦游似的语气，低声确认道：
“督主……好像……真的……躺下了……”
“…………”
整个书房，再次陷入了一种更加诡异的、信仰崩塌般的死寂。
林晞靠着柱子，缓缓滑坐到冰凉的地面上，心脏还在狂跳不止。她看着那扇紧闭的暗门，又看看周围一群石化了的东厂精英，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在疯狂刷屏：
【佛系咸鱼终极奥义——劝人睡觉，诚不我欺！】
【督主大人……晚安？呃……午安？】
【还有……系统商城！静音屏蔽器！趁他睡着！求求了！快给我上架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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