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奇没有立刻离去。他只是站在那里,像一尊沉默的石像,任由殿内的寂静将他吞没。李青鸾也没有催促。她只是玩味地看着他,仿佛在欣赏一出无声的戏。
“张统领还有事?”她终于开口,打破了这凝滞的空气。
“臣,奉命送行。”张奇重复着之前的说辞,但这一次,他转过身,重新面向了李青鸾。
“你的‘行’已经送完了。”李青鸾的指尖划过桌面,留下一道看不见的痕迹,“你可以走了。”
张奇没有动。他从怀中取出一个扁平的锦盒。锦盒呈暗红色,上面用金线绣着繁复的云纹,没有署名,也没有任何标记。
他双手奉上。“北狄是虎狼之地,公主千金之躯,万望珍重。”
李青鸾没有去接。
“这是什么?”她问,“长公主的赏赐,还是陛下的恩典?”
“都不是。”张奇的回答平静无波,“这是臣的一点心意。”
“冠军侯的心意?”李青鸾轻笑出声,“我怕我受不起。打开它。”
她的命令不容置喙。张奇依言,单手托着锦盒,另一只手打开了盒盖。
一整套首饰静静地躺在深紫色的丝绒上。一支凤钗,一只手镯,一条项链。样式不算顶尖的华贵,但胜在精巧,每一处都打磨得流光溢彩。
李青鸾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嘲弄。
“首饰?”她踱步上前,拿起那支凤钗,“张统领是觉得,我此去北境和亲,是去参加一场盛大的宴会吗?还是说,你认为北狄的单于,会因为我戴的首饰漂亮,就对我网开一面?”
她的言语像淬了毒的针,一句句扎向张奇。
“凭这些东西,就想换我一句‘冠军侯有心了’?”她将凤钗扔回锦盒里,发出“当”的一声轻响,“张奇,你未免也太小看我李青鸾了。”
张奇对她的讥讽充耳不闻。他将锦盒放到桌上,拿起那支凤钗。
“公主请看。”
他捏住凤尾,在凤凰眼睛的位置轻轻一按。只听“咔”的一声微响,凤喙突然弹开,一根比绣花针还要细上几分的淬毒弩箭,从其中显露出来,箭尖闪着幽蓝色的光。
“机括由凤眼控制,凤翼为扳机。有效射程五步,箭上淬有见血封喉的蛇毒。只有一发。”他的解说,像在介绍一件普通的兵器,冷静,且不带任何情绪。
李青鸾脸上的嘲弄,凝固了。她伸出手,指尖悬停在那枚微型弩箭之上,能感觉到那上面传来的丝丝寒意。
张奇又拿起那只手镯。手镯是银质的,雕刻着缠枝莲的纹路。
“镯身内有三个夹层,按压这朵莲心,”他用指甲按下一个几乎与雕花融为一体的凸起,“可弹射细针。”
他话音未落,三根牛毛细针成品字形,无声无息地射入三步外的一根廊柱。针入木半寸,针尾还在微微颤动。
“针上附有高浓度的麻痹药粉,非独门解药,至少昏迷三个时辰。”
最后,是那条项链。项链的坠子是一颗鸽子蛋大小的黑色晶石,并不起眼。
“这颗坠子,”张奇的声音压得更低了,“臣称之为‘掌心雷’。”
“掌心雷?”
“内里是高强度浓缩火药,配以特制的引信。拔出链扣,用力掷出,三息之内,可将方圆三丈夷为平地。威力巨大,非到绝境,切勿动用。”
张奇从锦盒的夹层里,又取出一本用丝线装订的小册子,一并放在桌上。
“所有机括的使用方法,更换毒针与麻药的步骤,里面都有详细图解。”
大殿里,死一般的寂静。
李青鸾没有说话。她只是看着桌上那三件物事。它们不再是首饰,而是一套致命的武器。每一件,都代表着一个逃生的可能,也代表着一次玉石俱焚的决绝。
她抬起头,看着张奇。
这个人,依旧是那副公事公办的模样,仿佛他刚才介绍的,不是什么杀人利器,而是一套普通的文房四宝。
“长公主让你来,是让你做聪明事。”李青鸾的声音很轻,“这就是你的‘聪明事’?”
“臣只是在尽一个臣子的本分。”
“臣子?”李青鸾笑了,那是一种冰冷的,不带任何温度的笑,“你是陛下的臣子,还是长公主的臣子?又或者,你是杨家的臣子?”
张奇垂下头。“臣是大周的臣子。”
“说得好。”李青.鸾拿起那本薄薄的册子,“这些东西,你是从何处得来?羽林卫的武备库里,可没有这种东西。”
“臣自有臣的门路。”张奇的回答滴水不漏。
“你的门路,就是那个‘猎鹰’?”李青鸾突然发问。
张奇的身体僵硬了一瞬。那变化极其细微,若非李青鸾一直紧盯着他,根本无法察觉。
“公主在说什么,臣听不懂。”
“听不懂?”李青鸾将册子翻开,第一页,画着凤钗的精密结构图,而在右下角,有一个极其微小的印记。一只振翅欲飞的鹰。
“这个,你总该认识吧。”
张奇没有回答。沉默,就是最好的回答。
“杨家倒了,‘猎鹰’却还在。”李青鸾合上册子,“张统领,你这枚棋子,藏得可真够深的。”
她拿起那枚被她命名为“掌心雷”的项链坠子,在手里掂了掂。
“你给我这些,就不怕我用它们来对付不该对付的人?”
“公主是聪明人。”张奇重复了长公主的话,“您要去的地方,比皇城更危险。这些东西,是用来防身的。”
“防身?”李青鸾将坠子放下,“我更觉得,这是用来杀人的。”
她绕着桌子走了一圈,最后停在张奇面前,两人相距不过一步。
“你到底是谁的人?”她问,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威压。
这一次,张奇没有回避。
他抬起头,迎上她的视线。“臣是,想让公主活下去的人。”
这句话,他说得极慢,也极清晰。
李青鸾定定地看了他许久。
最终,她收回了那份逼人的气势,转身将那三件东西,连同那本说明,一一收回锦盒。
她盖上盒盖。
“冠军侯有心了。”
这句和她之前说的几乎一模一样的话,此刻却有了截然不同的分量。它不再是嘲讽,而是一种承认。一种对张奇身份和行为的承认。
“此物凶险,还请公主切记,非到绝境,万勿使用。”张奇最后嘱咐道。
“我的处境,时时刻刻,都是绝境。”李青鸾淡淡地回应。
她抱着锦盒,没有再看张奇。
“夜深了,张统领请回吧。”
这是逐客令。
张奇躬身行礼,这一次,没有半分迟疑。
“臣,告退。”
他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了安宁宫。
殿门在他身后缓缓合上,将殿外的月光与寒风,一并隔绝。
李青鸾站在原地,许久未动。她低下头,打开锦盒,指尖轻轻拂过那支冰冷的凤钗。
她想起了张奇那句话。
“臣是,想让公主活下去的人。”
在这座冰冷的宫城里,这或许是她听过的,唯一一句真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