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纸屑黏在他的朝服上。
李存孝走过来,想替他拂去,手伸到一半,又停住了。
“张奇,这……闹得太大了。”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焦虑,“当众撕毁圣旨,这是谋逆大罪。”
张奇的脸上没有表情,他只是看着杨莺的背影,那个背影挺得笔直,像一杆宁折不弯的枪。
“是圣旨,不是天。”张奇说。
李存孝愣住了,他没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张奇没有解释,他转过身,向门外走去。那个传旨的太监连滚带爬地跟在他身后,一句话也不敢说。
走出杨府,外面的天光有些刺眼。
宫城里的风声,比杨府外的要快得多。
当张奇的马车驶入朱雀门时,关于“杨将军撕诏,冠军侯旁观”的消息,已经插上翅膀,飞进了每一个渴望权力的人的耳朵里。
朝堂之上,暗流汹涌。
太极殿的偏殿内,几位重臣正在等着长公主的召见。气氛凝重得像一块铁。
“国法何在?君威何在?”一个须发花白的老臣,官拜御史大夫,声音里充满了痛心疾首,“杨莺一介武夫,撕毁圣旨,形同谋逆!冠军侯就在当场,竟未出手制止,此非纵容为何?”
他对面,一个年轻的将领反驳道:“王大人此言差矣!杨将军痛失至亲,神智已乱,情有可原。侯爷若当场以强权压之,万一激起哗变,那才是动摇国本的大祸!侯爷此举,是为稳妥!”
“稳妥?”御史大夫冷笑一声,“我看是尾大不掉!他张奇手握神机营,掌控军工利器,如今连区区一个杨莺都管束不了,将来要如何管束?长公主殿下,此事必须严惩,以儆效尤!”
另一位一直沉默的户部尚书,慢悠悠地开了口:“王大人的话,有理。不过,冠军侯的功绩,亦不可抹杀。北境之围,若非侯爷,大夏如今是何光景,尚未可知啊。”
他这话听着是劝解,实则是在提醒长公主,张奇的功劳,已经大到了让人不安的地步。
功高,震主。
这四个字,像鬼魅一样飘荡在殿宇的梁柱之间。
“都说完了?”
一个清冷的女声从珠帘后传来。
殿内瞬间安静下来。
长公主李青鸾走了出来。她今日穿了一身素白宫装,未施粉黛,却自有威仪。
她没有看那些争论不休的大臣,而是对身边的女官说:“传冠军侯。”
张奇走进偏殿时,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了他身上。有审视,有敌意,也有探寻。
他目不斜视,走到殿中,行礼:“臣,张奇,参见长公主殿下。”
“免礼。”李青鸾的声音听不出喜怒,“本宫听说,杨将军把你的脸抓破了?”
此话一出,满殿皆惊。
没人想到长公主会问这个。这把一场滔天的政治风波,瞬间拉成了一桩微不足道的私怨。
张奇平静地回答:“并无此事。杨将军只是情绪激动。”
“是吗?”李青鸾走到他面前,她的视线很轻,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压力,“一张纸而已,何至于此。”
她说的,是那份被撕碎的圣旨。
“杨莺性情刚烈,是臣考虑不周。”张奇回答。
“不,你考虑得很周全。”李青鸾忽然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丝洞悉一切的锐利,“你算到了这份圣旨下去,能安抚军心,能彰显皇恩,能给杨家一个交代,甚至能让你自己,从杨燕这件事的漩涡里脱身。”
她顿了顿,语气转冷:“你只是没有算到,杨莺不肯要你的‘交代’。”
张奇沉默。
长公主说得都对。这确实是他的“最优解”,一个能让各方利益都得到满足的方案。可惜,他算尽了人心,却算漏了杨莺那份不要命的亲情。
“杨家的事,是小事。”李青鸾话锋一转,让殿内的其他大臣都感到了寒意,“国之大事,在你身上。”
她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点在张奇的胸口,那个位置,是心脏。
“本宫问你,‘惊雷弩’的图纸,有几人看过?”
这个问题,比撕毁圣旨严重百倍。
殿内的空气彻底凝固了。御史大夫的呼吸都停滞了。这才是真正的核心。杨莺撕碎的,只是一张纸。而张奇脑子里的东西,却能决定一个国家的生死。
“回殿下,图纸由臣一人绘制,核心部件由臣亲手打造,未有第二人知晓。”
“‘天火’的配方呢?”
“亦然。”
“很好。”李青鸾点点头,她缓缓走回主座,“一个国家的安危,系于一人之身。冠军侯,你不觉得,这很危险吗?”
张奇抬起头,直视着她:“臣,忠于大夏。”
“本宫信你忠心。”长公主淡淡地说,“但本宫不信人心。人心,是这世上最靠不住的东西。”
她看着张奇,像是看着一件完美却也致命的兵器。
“从今日起,你兼任将作监少监。”
将作监,是大夏负责所有工程、军械制造的机构。那里有最顶尖的工匠,却思想陈腐,百年来毫无建树。
“你那些神妙的构思,不该只存在于你一个人的脑子里。”长公主的声音很轻,却字字千钧,“把它们都画出来,教给将作监的工匠们。让他们学,让他们做。本宫要大夏的每一个边军,都能用上你的‘惊雷弩’。”
这是一个赏赐,也是一道枷锁。
她要他交出所有秘密。
用一个“将作监少监”的虚职,换他脑中那座无价的宝库。
“臣……”张奇开口。
“这是命令。”李青鸾打断了他。
她看着他,眼神里再无温度,只剩下君主的决断。
“杨莺撕毁圣旨,藐视君威,念其战功赫赫,又痛失亲人,暂且不究。但你,冠军侯,你让本宫失望了。”
她终于说出了那句评价。
不是因为他纵容杨莺,而是因为他没能“控制”住杨莺。
在他的棋盘上,出现了一颗不受控制的棋子。这对一个掌控全局的人来说,是最大的失误。
张奇垂下眼睑,掩去了其中所有的情绪。
“臣,领旨。”
他退出了偏殿。
长长的宫道,空无一人。
张奇走在其中,身影被拉得很长。锦缎的朝服,在风中微微拂动,那些看不见的碎纸屑,仿佛还黏在上面。
他知道,从今天起,真正的棋局,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