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回关的城墙上,死一般寂静。
那道从地平线下撕裂夜幕的火光,像一只巨大的、燃烧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关上的每一个人。紧接着,迟来的巨响才如山崩般滚滚而至。
轰————!
脚下的墙垛在颤抖,箭楼上的瓦片簌簌作响。
“那……那是什么?”一个年轻的辅兵失声问道,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没人回答他。
所有人的瞳孔里,都倒映着那片不断膨胀、不断跳跃的赤红色。北狄大营,那座盘踞在关外半月,如山峦般沉重,压得人喘不过气的庞然大物,此刻竟从心脏位置,被炸开了一个血肉模糊的大洞。
“是敌营!敌营炸了!”
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嗓子,压抑到极致的寂静瞬间被引爆。
“天降神罚!天降神罚啊!”
“苍天有眼!烧死那帮杂种!”
欢呼声,哭喊声,兵器碰撞墙垛的铿锵声,在城墙上汇成了一股狂热的洪流。绝望与恐惧被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癫狂的亢奋。
唯有张奇,依旧静静地站在女墙边,夜风吹动着他单薄的儒衫,让他看起来像一尊没有温度的石像。
他身旁,燕回关守将李存孝,一个身经百战、脸上刻满刀疤的宿将,正死死抓着墙垛,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白。他的呼吸粗重如牛,胸膛剧烈起伏。
“是王老刀他们……”李存孝的声音沙哑,像两块石头在摩擦,“他们成功了。”
“成功了一半。”张奇开口,声音平淡得没有一丝波澜。
李存唾了一口,扭头看他,眼中的狂喜还未褪去:“一半?王帐都给你炸上了天,你还想怎样?北狄单于就算不死也得脱层皮!这一仗,我们守住了!”
“守?”张奇忽然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种李存孝看不懂的冰冷和嘲弄,“将军,我送七条好汉的命进去,不是为了听一个‘守’字的。”
李存孝一愣,脸上的喜色瞬间凝固。他看着张奇,像是第一天认识这个人。
“张军师,你……”
“传令。”张奇打断了他,目光越过他,投向城下黑压压的兵阵,“开燕回关,全军出击。”
“什么?!”李存孝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炸毛,声音陡然拔高了八度,“你疯了!开关?现在开关?!”
他一把抓住张奇的胳膊,力气大得几乎要捏碎对方的骨头:“张奇!你清醒一点!北狄大营是乱了,可他们还有十几万大军!万一是诱敌之计,我们这点人马冲出去,就是给人家送菜!燕回关丢了,你担得起这个责任吗!”
周围的几名校尉也围了上来,脸上写满了惊骇和不赞同。
“将军说的是啊,军师,此事万万不可!”
“坚守关隘才是上策,敌乱我稳,方为正道!”
张奇没有挣扎,甚至没有看李存孝抓着自己的手。他只是平静地看着面前这位为大夏守了半辈子国门的老将军。
“李将军,我问你,狼什么时候最脆弱?”
李存孝被问得一滞,下意识地松了手:“自然是……头狼死了,群狼内讧的时候。”
“说得对。”张奇点头,“王帐没了,北狄的‘头狼’就算不死,也失去了号令群狼的能力。现在的北狄大营,不是一群狼,是一窝没头苍蝇。他们唯一的念头,就是逃跑和自相残杀。”
他向前一步,逼视着李存孝的眼睛:“这样的敌人,你不去收割,难道要等他们选出新的头狼,再来啃你的关门吗?”
“可这是赌!”李存孝咆哮道,唾沫星子都喷到了张奇脸上,“我不能拿燕回关数万将士的性命,陪你赌这一把!”
“赌?”张奇的声调第一次有了起伏,带着一股刺骨的寒意,“王老刀七个人,带着我给他们的霹雳火球,没入三十万敌军大营的时候,那叫赌。他们点燃引线,把自己的命和敌人的王帐一起送上天的时候,那也叫赌!”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柄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口上。城墙上的喧嚣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他们已经把命押在了桌上,赢回了这千载难逢的战机。”张奇一字一句地说道,“现在,轮到我们了。你告诉我,李将军,这还叫赌吗?”
李存孝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戎马一生,什么场面没见过,可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人,用最平静的语气,说着最疯狂的话。这根本不是军师,这是一个用人命做棋子,算计天下的魔鬼。
“这是在摘桃子。”张奇淡淡地补充道,“一个用七条命换来的桃子。你不摘,它就烂了。烂在泥里,还会脏了王老刀他们的血。”
“我……”李存孝的身体晃了晃。
“将军!”旁边一个校尉急道,“不能听他的!他是个文人,他懂什么打仗!开关就是死路一条!”
“闭嘴!”李存孝猛地回头,一记耳光狠狠扇在那校尉脸上,“他不懂?他不懂能把北狄王帐算计到天上去?”
他转回头,重新看向张奇,眼神里是痛苦、挣扎和一丝被点燃的疯狂。
“我凭什么信你?”他问,声音嘶哑。
张奇没有回答,只是抬手指了指城下。
“凭他们。”
李存孝顺着他的手指看去。
城下,列阵待命的大夏士兵们,虽然依旧保持着军阵的肃穆,但那一双双眼睛,早已越过了高耸的城墙,死死盯着远方那片冲天的火海。他们的身体在微微前倾,手中的长枪在不自觉地颤抖。
那不是恐惧,是渴望。
是嗜血的渴望!
没有一个兵,在看到敌人心脏被捅穿后,还愿意继续龟缩在城墙后面。
李存孝懂了。军心已动,士气已燃。此刻若不下令出击,这股气就会变成怨气,憋在心里,足以让整支军队从内部烂掉。
张奇这个疯子,他算计的不仅仅是敌人,还有自己人的人心!
咚!咚!咚!
沉重而压抑的战鼓声,毫无预兆地在城头擂响。
不是防守的警示鼓,而是进攻的催征鼓!
擂鼓的,正是张奇本人。他不知从哪儿拖来一面战鼓,亲自抡起了鼓槌,一下,一下,砸在所有人的心脏上。
李存孝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血红的杀意。
他猛地拔出腰间的佩刀,刀锋直指前方火海。
“传我将令!”
他用尽全身力气,吼声盖过了鼓点和远方的爆炸声。
“神臂营,前列三段,准备齐射!”
“铁骑营,左右两翼,准备包抄!”
“开——燕——回——关!”
嘎吱————!
沉重得仿佛与山脉融为一体的巨大关门,在无数士兵的合力推动下,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缓缓向内打开。
门后,是无尽的黑暗。
门外,是火光与地狱。
“为了大夏!”一名神臂营的都尉举起了手中的神臂连弩,怒吼出声。
“为了大夏!”
山呼海啸般的回应,从每一个即将踏出关门的士兵口中喷薄而出。
一个巨大的、由无数神臂连弩组成的钢铁方阵,迈着整齐划一的步伐,第一个走出了燕回关的庇护。他们没有奔跑,只是在以一种冷酷而高效的步伐向前推进,像一堵会移动的死亡之墙。
紧接着,大地开始颤抖。
两股钢铁洪流从关门两侧奔涌而出,马蹄卷起烟尘,骑兵手中的马刀在火光下反射出森然的寒芒。他们像一把巨大剪刀的两刃,向着混乱的北狄大营狠狠剪去。
北狄人终于发现了这边的动静。
“不好!夏人出关了!”
“他们怎么敢!”
“挡住他们!快挡住他们!”
然而,失去了统一指挥的命令,只剩下苍白无力的嘶吼。士兵们像没头的苍蝇一样乱撞,有的想去救火,有的想去寻找将领,更多的,则是被身后越来越近的马蹄声吓破了胆,掉头就跑。
“放!”
随着神臂营指挥官一声令下。
嗡————!
数千支弩箭离弦的声音汇成了一股尖锐的蜂鸣。密集的箭雨遮蔽了火光,劈头盖脸地砸进了最前方的北狄乱兵之中。
惨叫声瞬间连成一片,人马倒地,血肉横飞。
第一轮齐射,就在北狄大军和燕回关之间,清出了一片百步宽的无人地带。
城墙上,李存孝看得目眦欲裂,他抓着刀柄的手青筋暴起,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极度的兴奋。
他扭头看向依旧在擂鼓的张奇。
那张清秀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没有胜利的喜悦,也没有算计成功的得意。只有一片空洞。
张奇,你这盘棋,下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