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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华如水,自公主府的亭台流淌至另一座更为森严的府邸。

龙云在书房内来回踱步,脚下的西域地毯被踩得毫无声息,却压不住他心头的烦躁。他手中紧紧攥着一张纸,纸上是墨色分明的方块字,正是那份活字印刷样本。纸张的边缘已被他的指节捏得泛白、起皱。

“殿下。”一名黑衣密探单膝跪地,头垂得极低。

“说。”龙云的声音没有起伏。

“长公主府夜宴已散。张奇……大出风头。陆学士以诗词对句相试,皆败于其手。长公主殿下当众许诺,军器监事务,由张奇全权处置。”

密探顿了顿,继续禀报:“今日一早,张奇已将新制的连弩图纸送往工部备案,并向京中几家最大的铁匠铺下了订单,要求赶制一批特制的机括轴承。”

龙云停下脚步,背对密探,看着墙上悬挂的疆域图。良久,他发出一声冷笑,那笑声在空旷的书房里显得格外刺耳。

“诗词?对句?我那好皇姐,是想用一个伶牙俐齿的工匠来装点门面吗?”他转过身,将那份活字印刷样本狠狠摔在桌上,“她看中的,是这个!是这些能将思想传遍天下的‘奇技淫巧’!现在,又加上了能让军队战力倍增的连弩图纸。”

他的眼神阴鸷,扫向侍立在门边的另一人:“王统领。”

“末将在。”一名身穿轻甲、身材魁梧的男子应声上前。他叫王泰,是龙云的心腹,掌管着府中卫队。

“你去城西的几家铁匠铺,尤其是‘老铁头’那里,给我找个手脚麻利、靠得住的。”龙云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淬了毒的刀刃,“想办法,在张奇订制的那批轴承里,掺上一些劣质的铁砂。”

王泰的脸色变了变,抱拳道:“殿下,军械之事,非同小可。这批连弩若是列装,必然要经过神机营的实地校阅。在轴承里掺劣质铁砂,弩机高速运转之下,极易因过热而炸膛。这若是被发现……”

“发现?”龙云打断了他,语气里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狠戾,“查出来,算我的。我担着。若是查不出来呢?”

他走到王泰面前,逼视着他:“王泰,你告诉我,若是查不出来,会如何?”

王泰垂下头,沉声回答:“弩机在校阅时炸膛,折损神机营的弟兄事小,但此弩的设计者、监造者张奇,必将以‘怠忽军务、祸乱军心’之罪论处。轻则下狱,重则……当场斩首。”

“没错。”龙云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才是他的死期。一个死人,就算再有惊世之才,对我那好皇姐来说,又有什么用处?”

王泰的嘴唇动了动,终究没有再劝。他知道这位主子的脾性,一旦决定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回来。他更知道,这盘棋,下的远不止一个军器监司丞的性命。

“此事,要办得干净利落。”龙云的语气缓和下来,却更显冰冷,“那个工匠,要让他以为是自己学艺不精,是他的图纸出了纰漏。我要他死,也要他死的名声扫地,成为全天下的笑柄。”

“末将……遵命。”王泰再次抱拳,转身退出了书房。

夜色更深。

城西,老铁头铁匠铺。

“哐当——”

打铁的声响停了。年过半百的铁匠老铁头放下铁锤,用一条脏兮兮的布巾擦着脸上的汗。他的儿子,小学徒铁牛,正呼哧呼哧地拉着风箱。

铺子唯一的木门被推开,挡住了吹进来的夜风。

王泰走了进来,他已经换下轻甲,穿了一身寻常的布衣,但身上那股军人的煞气,却怎么也掩盖不住。

“王……王官爷。”老铁头心里一咯噔,连忙迎了上去,“这么晚了,您怎么来了?可是有什么要紧的家伙事儿要打?”

王泰没有说话,只是从怀里掏出一个沉甸甸的钱袋,丢在铁砧上。钱袋落在铁面上,发出“叮”的一声闷响。

老铁头看了一眼,眼皮一跳。那钱袋的分量,足够他打一年铁了。

“王官爷,这……这是何意?”

“你这里,是不是接了军器监的一批活儿?”王泰开门见山。

“是,是军器监的张司丞,订了一批轴承。”老铁头不敢隐瞒,小心翼翼地回答,“说是新式连弩上用的,催得紧,小老儿正带着徒弟们连夜赶工呢。”

王泰点了点头,又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油纸包,放在钱袋旁边。

“这是什么?”老铁头问。

“上好的精炼铁砂,从西域来的,能增加铁器的硬度。”王泰面不改色地撒着谎,“张司丞治学严谨,唯恐你们的用料不纯。这是他私下托我送来的,让你在熔炼那批轴承的铁水时,务必加进去。”

老铁头狐疑地拿起那个纸包,打开一角,借着炉火的光看去。里面的砂子呈灰黑色,颗粒细碎,看起来与寻常铁砂并无二致。可他打了半辈子铁,总觉得这东西有些不对劲。

“官爷,这……不合规矩啊。军器监的用料,都有定数的,私下添加东西,要是出了岔子……”

“能出什么岔子?”王泰的语气加重了,“张司丞是体恤你们,怕你们担干系,才让我私下送来。你只管用,出了事,有张司丞担着。你若是不肯……”

他的手,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

“……你这铺子,明天还想不想开门,就不好说了。”

老铁头的冷汗“唰”地一下就下来了。他看了一眼旁边吓得不敢动弹的儿子铁牛,又看了看铁砧上那袋沉甸甸的银子,最后视线落在那柄刀上。

他只是个铁匠,只想混口饭吃。一边是能让他后半生无忧的钱财,另一边是无法抗拒的威胁。至于什么规矩,什么岔子,在生存面前,都显得那么无力。

“小老儿……遵命。”老铁头的声音干涩沙哑,他颤抖着手,将那包劣质铁砂和钱袋都收了起来。

王泰满意地转身离去,消失在夜色中。

老铁头颓然地坐倒在地,半晌,他才对儿子说:“铁牛,去,把那锅最好的铁料给我重新起炉。”

他看着炉中熊熊的火焰,那火光映在他的瞳孔里,跳动着,仿佛在嘲笑他的怯懦。他终究还是打开了那个油纸包,在铁水熔炼到最关键的时候,将那包灰黑色的砂子,尽数倒了进去。

滋啦——

铁水翻滚了一下,冒出一股极淡的青烟,很快便恢复了平静。

次日,军器监。

新官上任的张奇,并没有待在司丞的官署里喝茶,而是一大早就泡在了工坊。

这里的环境远不如公主府雅致,空气中弥漫着桐油、木屑和金属混合的味道,但张奇却甘之如饴。他穿着一身方便活动的匠人短褂,正与几名老工匠围着一张巨大的木案,上面铺着连弩图纸。

“这里的卡榫,尺寸一定要精准,差一分一毫,弩箭射出时便会偏离。”

“还有这个弹簧臂,材质必须用百炼钢,淬火的火候要足,才能保证回弹的力道和韧性。”

他讲得极为细致,没有半句废话,全是关键。老工匠们起初还因为他的年纪和“商人”出身有些轻视,但几句话下来,便已是满脸的敬佩。这位新来的张司丞,是真正的行家。

“司丞大人,城西老铁头铺子,把第一批轴承送来了!”一名小吏跑进来禀报。

“哦?这么快?”张奇有些意外,随即露出笑容,“拿过来我看看。”

一箱崭新的轴承被抬了进来。张奇随手拿起一个,放在掌心掂了掂。轴承打磨得光滑圆润,在天光下泛着幽暗的金属光泽,分量也足。

他用手指拨动了一下,轴承转动得十分顺滑。

“不错,告诉老铁头,让他加紧赶制,赏钱少不了他的。”张奇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将那个完美的杀人利器放在桌上,眼中充满了对未来的期许。他仿佛已经看到,装备了这种新式连弩的大启军队,在战场上将是何等的所向披靡。

只是,他没有看到,在他视线不及的轴承内部,那些被强行熔炼进去的、微不可见的劣质铁砂,正像蛰伏的毒蛇,等待着在最关键的时刻,给予他致命的一击。

张奇拿起图纸,对身边的工匠说:“走,我们去试车间,把这几个装上去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