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里只剩下仪器的低鸣,李婉如被护士劝去休息了。
吴克也暂时离开去处理老张退出后的烂摊子。
孤独像冰冷的潮水,漫过病床,将我浸泡在一种近乎麻木的绝望里。
渠畔倒了。
我可能要去坐牢。
就在这时。
手机在床头柜上震动起来,屏幕亮起一个名字:
周海生。
那个连锁便利店老板,我们“渠畔”的第三个合伙人,握着“社区驿站”这张牌的盟友。
我盯着那个名字,有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
我迟疑了几秒,才用缠着绷带的手,笨拙地划开接听。
“喂?秦老弟?醒啦?感觉怎么样?”
周海生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带着一种浮于表面的关切。
“今天上午就已经醒了,还行,不算严重。”
“听吴老弟说你伤得不轻啊!真是飞来横祸!”
“嗯。”
我应了一声,声音干涩。
“唉,这事儿闹的……”
他叹了口气。
“那帮混混,真是无法无天!老弟你也是太冲动了点,不过嘛,情有可原,保护女朋友嘛,男人该有的血性!”
我没有接话,等待着他切入正题。
果然,短暂的停顿后。
周海生的语气变得严肃起来。
“秦老弟啊,咱们也算共事一场。你现在这个情况,很麻烦。黄毛那边咬死了不松口,轻伤二级,板上钉钉。他要是不出谅解书,你这防卫过当的官司……很可能会进去待一阵子。三年以下,跑不掉的。”
我攥紧了拳头,肋下的伤口被牵扯得一阵剧痛。
“不过呢,”
他话锋一转。
“事情也不是没有转圜的余地。黄毛那小子,说白了就是条咬人的狗,谁给骨头听谁的。”
我的心猛地一沉。
“老弟啊,”
周海生的声音压低了些。
“你和吴克现在,是泥菩萨过江。渠畔这摊子,眼看也撑不下去了。老张一退,其他那些墙头草还能剩几个?就算没昨晚的事,巨头打压下来,咱们这小胳膊小腿,能扛多久?迟早是个死。”
他顿了顿,似乎在观察我的反应。
我一句话都不想说,我已经猜到他想说什么了。
“这样吧,老弟。看在咱们合作一场的份上,也为了帮你度过眼前这个难关。你把你在渠畔的股份,还有吴克那份,都转给我。价格嘛……就按当初你们入股的本金算,一分不少退给你们。钱,我马上可以打过去。”
我本以为他是要退出,但他却说要买我和吴克的股份。
或许,这件事情,可能就是他策划的。
“条件呢?”
我嘶哑地问。
“条件很简单。”
周海生的语气变得轻松。
“第一,股份转让协议签了,钱拿走。第二,从此以后,渠畔跟你们二位,再无半点关系。它的死活,它的未来,是生是死,都跟你们无关了。”
果然,他要的是渠畔的绝对控制权。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
“至于黄毛那边……只要你签了字,钱到手,他的谅解书,自然就会送到你手上。这个官司,也就了了。怎么样,老弟?这是我能想到的,对你,对吴克,最好的结果了。双赢嘛!”
双赢?
我喉咙里涌上一股恶心。
他用“渠畔”的尸骨,来换取我的自由!
用我们倾注心血、寄托希望的幼苗,作为他牟利的投名状!
“吴克……同意了?”
我艰难地问出这句话,声音抖得厉害。
“吴老弟是个明白人。”
周海生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
“他已经签字了。现在就差你了。秦老弟,识时务者为俊杰。坐牢的滋味不好受,你还年轻,还有你那小女朋友……何必呢?拿着钱,养好伤,重新开始不好吗?”
他提到了李婉如。
这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那个为我下跪、愿意替我顶罪的女孩……
我怎么能让她再背负更多?
怎么能让她看着我戴上手铐走进铁窗?
巨大的无力感和屈辱感,像海啸般将我淹没。
反抗?
拿什么反抗?
法律的天平在对方手里,资本的巨轮已经碾碎了渠畔的希望。
我就像一只被蛛网死死缠住的飞虫,越是挣扎,缠绕得越紧,窒息感越重。
“好……”
这个字仿佛耗尽了我全身的力气,从牙缝里挤出来。
“我签。”
“痛快!”
“我就知道秦老弟是聪明人!协议我马上让人送过去!你签了字,钱立刻到账!黄毛那边,包在我身上!好好养伤啊老弟!”
电话挂断。
我躺在那里,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
窗外霓虹依旧闪烁,映在玻璃窗上,扭曲成一张张嘲笑的鬼脸。
渠畔,那个承载着微光、试图在巨头夹缝中掘一条生路的小水渠。
那个凝聚了无数个“小马”和“老张”期望的梦。
就在这一通电话里,被彻底宣判了死刑。
而我,就是亲手在判决书上签字的刽子手之一。
我是个言而无信的罪人。
协议送来得很快。
周海生派来的助理面无表情,他甚至没看我一眼。
只是把笔塞进我手里,指着需要签名的地方。
我又最后一遍看了合同内容,确认没有问题之后。
手指僵硬,不受控制地颤抖。
签下去,就彻底割断了与渠畔最后的血脉联系,也宣告了这场理想主义抗争的彻底失败。
为了换取不被投入监狱的自由,为了不辜负李婉如那沉重的期待,我出卖了自己亲手参与创造的“孩子”。
笔尖落下。
助理迅速收起文件,确认无误,然后递给我一张银行卡:
“周总交代的,本金,一分不少。密码是初始密码,您尽快修改。黄毛的谅解书,稍后会送到警方。”
他转身离开。
李婉如回来时,看到我手里捏着的银行卡。
她有些疑惑。
她抓起那份协议副本,瞬间明白了什么。
她的脸色白了白,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什么也没说。
只是默默地坐在床边,轻轻握住了我那只没受伤的手。
她的手,也一片冰凉。
三天后,陈警官果然来了。
他带来了黄毛出具的《刑事谅解书》。
黄毛声称是“误会”,表示“不再追究”。
陈警官的表情很复杂。
他例行公事地做了些询问,告知我案件因取得谅解,情节轻微,不予起诉。
我自由了。
免除了牢狱之灾。
代价是亲手埋葬了渠畔。
出院那天,阳光刺眼。
李婉如搀扶着我,走出医院大楼。
身体上的伤口在愈合,但心里的窟窿,却呼呼地灌着冷风。
回到出租屋,还没来得及喘息,手机再次响起。
是吴克。
他的声音充满了压抑到极致的愤怒和悲凉:
“秦宁……你听说了吗?”
“什么?”
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周海生那个王八蛋!”
吴克几乎是吼出来的。
“他把渠畔卖了,卖给快送了!”
嗡——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卖了?卖了多少钱?”
我的声音飘忽得不像自己的。
“一百五十万!”
“操他妈的!一百五十万!我们当成命根子一样的东西,他转手就卖给了要弄死我们的仇人!快送平台!渠畔……没了!彻底没了!我们他妈的就是个笑话!天大的笑话!”
一百五十万。
渠畔的价值,从来不是这区区一百五十万。
它是我们试图在冰冷规则下凿出的一点带着温度的缝隙。
而现在,它被明码标价,卖给了那个我们曾试图挑战的庞然大物。
成为了巨头餐桌上的一道开胃小菜,一个微不足道的注脚。
我们所有的挣扎、热血、伤痛、屈辱,在资本的眼里,不过是一场可以用一百五十万轻易抹平的闹剧。
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我握着手机,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
眼前浮现出周海生那张看似忠厚的脸,浮现出王彪狞笑的脸,浮现出黄毛那张被我打烂的脸,最后定格在“快送”那巨大冷漠的LOGO上。
出租屋里,李婉如精心挑选的绿萝在阳光下舒展着嫩叶,窗帘透进柔和的光。
这本该是一个新的开始。可此刻,我只感到无边的荒诞和虚无。
我像个傻子。
我们所有人,都是傻子。
为了一个被轻易出卖的梦,流血流泪,尊严扫地。
最终,只是为他人做了嫁衣,成了资本游戏里一个可悲的、被随手丢弃的棋子。
手机从无力的手中滑落,掉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我慢慢蹲下身,蜷缩起来,额头抵着膝盖。
肋骨的伤口在隐隐作痛,但更痛的,是那颗被碾碎成齑粉的心。
窗外,花都的天空依旧灰蒙蒙的。
这座巨大的城市机器,冷漠地运转着。
吞噬着无数个像渠畔一样渺小的梦想,也吞噬着像我们这样不自量力的、可笑的小人物。
笑声,从我喉咙深处破碎地溢出来。
不是喜悦,是比哭更绝望的悲鸣。
诉说着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