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在黎明前终于显出疲态。
从倾盆转为细密,如同城市沉重的叹息。
窗外的世界被冲刷得湿漉漉,灰蒙蒙的天光勉强透进来。
一夜未眠。
我和吴克在老张那充斥紧张气氛的小店里待到深夜。
吴克用他那套江湖义气的承诺,加上我反复分析利弊。
保证加强平台上对老张排档的曝光承诺,才勉强稳住了老张。
他答应再观望一周。
我们也约好,今天晚上再一起吃个饭。
但我知道,这只是权宜之计。
钱财还好说,但权力,就不会这么好说话。
我更怕的是,那严格的“消防工商检查”。
自古,商不跟官斗。
疲惫像铅块灌满了四肢百骸。
我只睡了大概四个多小时。
李婉如的航班,预计两个小时后落地。
我答应她,要去接机。
我草草洗漱,冷水扑在脸上,试图驱散混沌。
镜子里的人,眼窝深陷,下巴泛青。
写满了被现实反复揉搓后的憔悴。
这还是我吗?
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无声的苦笑。
笑容比哭还难看。
花都国际机场,巨大的穹顶下,人流如同永不停息的潮汐。
我站在接机口。
然后,我看到了她。
李婉如推着行李车走出来。
高挑的身形,剪裁利落的米白色风衣。
微卷的长发随意披散,脸上带着长途飞行的倦意,却掩不住那份天生的明艳和干练。
明媚又美丽。
她的目光在人群中扫视,带着一丝急切。
我朝着她,挥了挥手。
当她的视线锁定我时,那双明亮的眼睛瞬间弯了起来,像盛满了星星。
没有迟疑,没有客套。
她松开行李车,像一阵风。
径直穿过人群,朝我奔来。
在周围旅客的目光中。
她张开双臂,给了我一个结结实实、带着温热气息的拥抱。
这拥抱来得猝不及防。
力度之大,让我踉跄了一下。
她的脸颊紧贴着我的颈侧,呼吸温热地拂过皮肤。
一股混合着淡淡香水味和熟悉又陌生的气息瞬间将我包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了暂停键,机场的喧嚣成了模糊的背景音。
“秦宁!”
她的声音闷闷地从我肩头传来,带着浓浓的鼻音。
“你这个混蛋!为什么来花都后,一个信息都不给我发?为什么?”
“你也没给我发呀。我不想打扰你。”
我弱弱说道。
“我是女孩子,女孩子耶!要矜持的。”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
紧接着,我感觉到颈侧的皮肤传来湿热的触感。
她哭了。
我还想继续解释,但我闭上了嘴。
所有的解释、所有的借口。
在她的眼泪和这个用尽全力的拥抱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我能感受到她这个拥抱中炽烈的爱意。
但是,我却无法回应。
我僵在原地,手臂抬起,最终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
“对不起……”
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我。
睫毛上还挂着泪珠。
她用力吸了吸鼻子,用手背胡乱抹去脸上的泪水,努力想挤出一个笑容。
可那笑容,却比哭还难看。
“说对不起有用吗?你知道我在飞机上有多担心吗?怕你真的……再也不理我了……”
她的直白毫不掩饰。
这份情意。
沉甸甸的,带着不容忽视的温度。
“没有不理你。”
我低声解释,带着一丝无奈。
“是真的……焦头烂额。”
我指了指自己的脸,试图用这副尊容佐证。
“你看。”
她仔细打量着我,秀气的眉头蹙了起来。
指尖轻轻拂过我下巴的胡茬:
“怎么搞成这样?比你刚回江城还憔悴,憔悴多了。”
她语气里的心疼盖过了之前的怨怼。
“一言难尽。”
我苦笑着摇摇头,接过她手中的行李车。
“走吧,先安顿下来。给你订了酒店,离我那边不远……”
话还没说完,就被她干脆地打断:
“订什么酒店?浪费钱!我去你那儿住!”
我脚步一顿,愕然地看着她:
“我那儿?不行!太简陋了,就一个小单间……”
“怎么不行?”
她扬起下巴,眼神恢复了骄傲。
“我睡沙发,打地铺都行!你那个房东朋友不是也在附近?万一老张那边又有什么情况,我们过去也快!就这么定了!”
她不由分说,推着行李车就往前走。
仿佛已经替我做了决定。
“婉如,这不合适……”
我试图跟上她的步伐,做着最后的挣扎。
“有什么不合适?”
她停下脚步,回头瞪我一眼。
“秦宁,你是不是忘了我们穿开裆裤就认识了?还是说你现在发达了,嫌弃我?”
她故意用话激我。
“不是嫌弃……”
我被她堵得哑口无言。
看着她眼底那份不容置疑的坚持,我知道,再争下去也是徒劳。
不管我以什么借口拒绝她,她总是能找到理由反驳我。
从小到大,一直如此。
毕竟,这就是李婉如啊。
这个从小就认定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的李婉如。
此刻带着一股“我来都来了,你看着办”的气势。
“……好吧。”
我叹了口气,认命般地推着行李车。
“先说好,地方小,条件差,别后悔。”
“啰嗦!”
她嘴角终于勾起一抹得逞的笑意。
像我阴霾的世界里,透出的第一缕阳光。
我们二人打车回我的租房。
一路上她都不说话,我也没有说话。
推开出租屋的门。
单间,一张床,一张堆满书和稿纸的桌子,一把椅子,一个衣柜,几乎就是全部家当。
墙角堆着几箱未拆封的“渠畔”宣传物料,更显拥挤。
李婉如站在门口,环顾四周。
脸上倒是没什么嫌弃的表情,反而带着一种“果然如此”的了然。
“嗯,很有‘单身狗’的风格。”
她评价道,语气听不出褒贬。
她放下随身的背包,就开始动手整理。
我这才注意到,她并没有带行李箱。
“不用,我自己来就行了。”
我连忙阻止她道。
“没事,我喜欢整理东西,我来就行。”
她把堆在椅子上的衣服叠好,又把桌上散乱的稿纸和书码整齐。
又指挥我把那几箱物料挪到床底下去,腾位置。
她躺到我的床上,伸展着手脚。
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
看样子,是坐飞机太累了。
“你这儿也太单调了,一点生气都没有。”
她皱着眉,打量着四面白墙。
“走,去买点东西装饰一下!好歹是我临时的窝,不能这么寒碜!”
“婉如,”
我无奈地看着她。
“老张那边……”
“老张那边不是约了晚上过去吗?现在才上午!时间够用!”
她不由分说地拉起我的胳膊。
“走啦走啦!顺便吃个早茶,我饿死了!”
她的热情和行动力,不容抗拒。
冲刷着我连日来的阴郁和疲惫。
拒绝的话到了嘴边,我看着她那双眼睛,又咽了回去。
花都老城区的街市,在雨后的清晨焕发出别样的生机。
湿漉漉的青石板路反射着天光。
老旧的骑楼下,各色小店次第开张,飘荡着肠粉、虾饺的诱人香气。
李婉如对这里并不熟悉,她带我钻进一家老字号茶楼。
热腾腾的点心端上桌,食物的香气和周围食客的谈笑,终于让我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下来。
“多吃点,”
她把一个晶莹剔透的虾饺夹到我碗里。
“瞧你瘦的,脸色也差。”
我低头吃着,胃里有了暖意。
心里那份焦虑似乎也融化了一些。
看着她小口啜着茶,眉眼间带着久别重逢后的满足。
一种复杂的情绪悄然滋生。
是感激?
是愧疚?
还是一丝久违的暖意?
我说不清。
不知不觉,我看向她,眼神中已带有一丝柔软。
“看我干嘛?”
“我脸上有东西吃吗?”
李婉如问道。
“美人秀色可餐,为什么不能看?”
我开玩笑道。
“算你眼光好。”
吃完早茶,她兴致勃勃地拉着我逛起了街边的杂货铺和花店。
她认真地挑选着:
一个素雅的米白色麻布窗帘,几盆绿意盎然的绿萝和吊兰,一个造型别致的铁艺小台灯,还有几幅色彩明快的抽象装饰画。
最后在我的坚持之下,还是我付了钱。
李婉如似乎有些闷闷不乐。
回家的路上,她一句话都不说。
租房。
李婉如一回到租房,便躺到我的床上。
一副要休息的样子。
“你买这么多,那布置的任务就交给你了。”
我对她说道。
“哼,谁付的钱,谁来布置。我才不帮别人干活。”
李婉如发起了小脾气,撅着嘴。
“婉如姐姐,帮我弄一下嘛,我不会。”
我也跟她开起了小时候的玩笑。
是的,我们虽然是同龄人,但是李婉如要比我大5个月。
我们刚认识的时候,我一直叫她“婉如姐姐”。
“这么大的人了,还这么叫,恶不恶心啊?”
李婉如嘴上这么说,身体却还是很诚实。
她从床上蹦起来,便开始了房间的布置。
“这个挂窗边,光线会柔和很多。”
“绿萝放你桌上,对着电脑久了看看绿色好。”
“台灯晚上码字用,对眼睛好。”
“画挂这边墙上,空荡荡的不好看。”
她自顾自的说着话。
我坐在客厅,一言不发的看着她。
她一边布置,一边絮絮叨叨地规划着,像一个真正的女主人。
阳光透过新挂上的窗帘缝隙洒进来,在房间里投下斑驳的光影。
这个出租屋,竟然一点点变得有了温度,有了“家”的气息。
我看着她踮起脚尖挂画,看着她小心翼翼地把绿萝摆放在窗台阳光最好的位置,看着她弯腰调整台灯的角度。
那专注而温柔的侧影,在午后的光线里,被镀上了一层朦胧的金边。
我有些说不出话。
眼前这幅温馨的画面,却触发了我记忆深处的回忆。
另一个身影,猝不及防地撞入脑海。
陆希。
那个也曾与我在出租屋里短暂停留过的身影。
那个也曾帮我整理过书桌,也曾笑着抱怨屋子太乱,也曾想买个小盆栽装点一下。
却被我以“麻烦”、“没时间照顾”为由搪塞过去的陆希。
那时的我,理所当然地享受着那份温存,却吝啬于给予同等的回应。
甚至忽略了那份想要共同经营一个“家”的微小渴望。
或许,这也是她离开的原因之一吧。
陆希离开时,那失望、疲惫的眼神,此刻变得无比清晰。
我辜负了她。
辜负了那份想要靠近、想要分享、想要共同创造一点温暖的真心。
眼眶毫无征兆地发热,酸胀感汹涌而来。
我猛地低下头,揉了揉眼睛,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发不出一点声音。
眼前李婉如忙碌的身影开始模糊、晃动。
“喂!发什么呆呢?”
李婉如的声音把我从痛苦的漩涡中拽了回来。
她已经挂好了画,正叉着腰,满意地欣赏着自己的“杰作”。
她转过身,看到我微红的眼眶和略显狼狈的神情,愣了一下。
“怎么了?”
她走近几步,眼神带着关切。
“累着了?还是……想到什么了?”
“没……没什么,”
我狼狈地别开脸,声音有些沙哑。
“眼睛有点干。”
李婉如静静地看了我几秒,那双明亮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情绪一闪而过。
她没有追问,只是轻轻笑了笑。
她走到窗边,拉开了一点窗帘,让更多的阳光涌进来。
她背对着我,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拨弄着一片绿萝的叶子。
阳光透过她的发缝,衬托着她如同仙女一般。
房间里很安静。
“喂,秦宁,”
她忽然开口。
像是开玩笑,又带着试探的意味。
“你看……我这么会持家,布置房间、买东西都这么有眼光,对吧?”
她转过身,脸上维持着轻松的笑容。
眼神却亮得惊人,紧紧锁住我的眼睛。
我的心跳,莫名地漏了一拍。
“而你……”
她顿了顿,深吸一口气,仿佛鼓足了勇气。
“正好也没女朋友。要不……咱俩凑合凑合,结婚算了?”
空气仿佛在这一瞬间凝固了。
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刚好落在她的脸上。
将她眼底那份小心翼翼的期待和强装的洒脱照得无所遁形。
那半开玩笑的语气,像一层薄薄的糖衣。
包裹着里面滚烫的、沉甸甸的真心。
我知道她在试探。
用这种看似随意的方式,试探我那颗被层层包裹、连自己都搞不懂的心。
拒绝的话几乎是条件反射般涌到嘴边。
像过去每一次面对她直白的感情时一样。
不伤害她?
还是仅仅因为心底那未曾放下、也无法释怀的另一个影子?
是陆希?
还是林晚舟?
“婉如……”
“别开这种玩笑。我们……”
我顿了顿。
“不合适。”
“不合适?”
她嘴角的笑容僵了一下,眼神里的光芒迅速黯淡下去。
但她倔强地没有移开视线。
“哪里不合适?是我不够好?”
“还是……你心里还装着别人?”
陆希苍白而失望的脸,再次清晰地浮现。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又酸又痛。
眼前的李婉如,鲜活、明亮、带着不顾一切的热忱。
在这个冰冷的世界里,她像一团火,莽撞地想要温暖我这块冰冷的石头。
这份执着,这份在风雨飘摇时依然选择靠近的勇气,让我那早已千疮百孔的心防,第一次产生了剧烈的动摇。
拒绝的话明明已经出口。
可看着她瞬间黯淡下去的眼睛。
看着她强撑着不让脆弱流露出来的倔强表情。
那句“不合适”却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心底深处,一个微弱的声音在问:
真的……不合适吗?
我张了张嘴,想再说点什么,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
就在这时,我口袋里的手机,像催命符一样疯狂震动起来。
尖锐的铃声,刺破了房间里的寂静。
也暂时将我,从汹涌的情感中,拉回了现实。
是吴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