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眼睛没有形状,没有颜色,甚至没有实体。它就是黑暗本身,是墙头后面那片更深沉的夜色凝聚成的一个点。可我就是知道,它在看我。
我就这么保持着仰头的姿势,像一个被冻住的泥塑,一动不动。恐惧已经抽干了我所有的力气,连思维都停滞了。时间失去了意义,也许只过了一瞬,也许已经过了很久。
直到天边泛起一丝鱼肚白。
那是一种很脏的灰白色,像是脏水里的一抹油光。当那微弱的光线艰难地刺破黑暗,照亮那片墙头时,那种被注视的感觉,如同退潮一般,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黑暗中什么都没有。没有眼睛,只有一块长满青苔的砖头。
我像一滩烂泥一样瘫软下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贪婪地呼吸着黎明前冰冷的空气。活下来了。
就在这时,我身后的破洞里传来了声响。
我猛地回头,看见一只手先伸了出来,撑在洞口的碎石上。然后,李瘸子的头探了出来。他似乎也在确认外面的天色。紧接着,他弓着背,有些狼狈地从那个狭小的洞里钻了出来。
天光下,我第一次看清了他“出工”后的样子。
他的脸色煞白,是那种不见血色的、透着青灰的白,嘴唇干裂。身上的衣服被划破了好几个口子,一道最长的口子从他胳膊上划过,虽然没看到血,但周围的布料都碎成了条。他浑身沾满了灰尘和蛛网,整个人像是刚从坟里刨出来一样,疲惫不堪。
他站直身子,倚着墙壁,先是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那口气在微亮的空气里形成了一道白雾。然后他弯下腰,捡起那根靠在墙角的拐杖。
他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没什么情绪,只是充满了熬夜过后的血丝。他没问我怎么样,也没说里面发生了什么。
“走。”他只说了一个字,声音沙哑得厉害。
回去的路上,我们俩一言不发。
来时的那份压抑的恐惧,已经被一种更沉重的东西取代。我不敢问,一个字也不敢问。那个女孩的哭声和抓挠声还残留在我的脑子里,而李瘸子这副样子,就是所有问题的答案。
天色渐渐亮了,荒野在晨光里露出了它本来的面目——萧瑟、荒凉。李瘸子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拖着千斤重担。他那条瘸腿似乎比平时更瘸了,拐杖在地上拖出“笃……笃……”的、有气无力的声音。
我们沉默地走回那间破屋。
一进门,李瘸子就把帆布包随手扔在桌上,然后一头栽倒在他那张硬板床上,连衣服都没脱,脸朝里,背对着我。没过几秒钟,我就听到了他沉重的鼾声。
我则坐在地铺上,愣愣地发呆。身体的疲惫和寒冷正在退去,但昨晚的经历像一场烙印,深深刻进了我的骨头里。阳光从窗户的破洞里照进来,在地上投下几块光斑,可我却觉得浑身发冷。
这一觉,李瘸子睡到了日上三竿。
他醒来后,什么也没说,只是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到桌边,端起那个缺了口的茶缸,把里面的冷水一饮而尽。
然后,他转过身,从怀里掏出几张皱巴巴的钞票,看也没看,就朝我扔了过来。
纸币轻飘飘地落在我的腿上。
是几张大团结。我从没见过这么多钱,也从没碰过这么多钱。这些钱,足够我一个人吃饱穿暖,安安稳稳地过上一个月,甚至更久。
我的手在发抖,指尖触碰到那几张纸币时,却感觉它们重得烫手。
我抬起头,看向李瘸子。他已经坐回了床边,正低着头,从怀里掏出烟叶和纸,慢吞吞地卷着烟。阳光照在他身上,我能清楚地看到他脸上的疲惫,眼里的血丝,和他鬓角不知何时冒出的几根白发。
这一刻,我终于明白了。
我终于明白他干的活到底是什么。也明白了那晚在面馆,他为什么要说那句“有的选,谁干这个”。
这不是偷鸡摸狗,也不是装神弄鬼。他是在用命换钱。用他的命,去填平那些黑暗里的哭声和绝望。
……
很多年后,我早已不再是那个会为了一碗面就感恩戴德的少年。
可我依然清晰地记得那个清晨,阳光照在那几张皱巴巴的钞票上。
那天晚上,我什么也没做,只是坐在那冰冷的墙根下,听了一宿不该听的声音。可瘸子李后来告诉我,能在那儿坐一宿没吓跑,没吓得尿裤子,就算是出了第一次工,就算入了行。
那笔钱,是我这辈子挣的第一笔血汗钱。
虽然那血和汗,都不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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