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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导处办公室的门在身后轻轻合拢,发出沉闷的咔哒声,隔绝了走廊里模糊的喧嚣。室内的空气带着一种陈年纸张、木质家具和消毒水混合的、近乎凝滞的气息。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深棕色的办公桌和光洁的地板上投下几道平行的、界限分明的光栅。无数细小的尘埃在光柱中狂乱飞舞,如同被困在琥珀中的微缩世界。
安知鱼安静地站在办公桌前,微微低着头,视线落在自己洗得发白的帆布鞋鞋尖上。教导主任王老师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沉闷的哒、哒声。在他旁边,坐着陈队长和林薇。陈队长的坐姿如同出鞘的利刃,脊背挺直,深灰色的风衣在椅背上压出冷硬的褶皱。他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此刻如同无形的探针,牢牢锁定在安知鱼身上,带着审视一切、穿透表象的冰冷压力。林薇则安静地坐在稍侧的位置,双手交叠放在腿上,眼神沉静如古井,目光在安知鱼和办公桌之间缓缓移动,仿佛在捕捉空气中每一丝细微的波动。
“安知鱼同学,”王主任清了清嗓子,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语气带着一丝公式化的严肃,又混杂着对特管局的敬畏,“这两位……同志,有些情况需要向你了解一下。关于昨天下午,心理咨询室门口的事情。”他刻意避开了“特管局”这个敏感词。
安知鱼依旧低着头,双手无意识地绞着校服下摆的布料,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他轻轻点了点头,动作幅度很小,带着内向学生特有的局促不安。
“昨天下午,大约三点二十分左右,”陈队长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带着金属般的质感和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打在凝滞的空气里,“你出现在心理咨询室门口,声称是物理张老师让你去送作业。对吗?”
“……嗯。”安知鱼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作业呢?送进去了?”陈队长追问,目光锐利。
安知鱼的头埋得更低了:“……没……没有。……在门口……我就……就放柜子上了。”他如实回答,声音更小。
“当时里面是什么情况?”陈队长的身体微微前倾,带来的压迫感骤然增强,“你听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
安知鱼的身体似乎轻轻颤抖了一下,仿佛被那无形的压力挤压着。他沉默了几秒钟,像是在努力回忆,又像是在组织语言,声音带着后怕的微弱:“……里面……声音很大……好像在……在吵架……很凶……赵炎的声音……他……他好像很激动……在喊什么……我……我害怕……就……就把作业放下……赶紧走了……”他断断续续地说着,描述着混乱和恐惧,将一个胆小怯懦、误入冲突现场只想逃离的孤僻学生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害怕?”陈队长捕捉到了这个词,眼神更加锐利,“你害怕什么?害怕赵炎?还是……害怕里面发生的其他事情?”
这个问题如同一根冰冷的针,精准地刺向核心。
安知鱼绞着衣角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彻底失去了血色。他微微抬起头,飞快地、惊惧地瞥了一眼陈队长那双仿佛能洞穿灵魂的眼睛,随即又迅速低下头,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微弱哭腔:“……都……都怕……里面声音好大……好吓人……我……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想快点走……”他彻底将自己塑造成了一个纯粹的、被无辜卷入混乱的、只想逃离的背景板。恐惧的对象被模糊化,指向整个“混乱”本身,而非某个具体的人或事。
办公室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王主任手指敲击桌面的哒、哒声,以及光柱中尘埃疯狂飞舞的无声喧嚣。陈队长紧锁的眉头没有松开,他锐利的目光如同无形的锁链,依旧牢牢缠绕在安知鱼身上。这个学生的反应……太标准了。标准的怯懦,标准的恐惧,标准的置身事外。标准得……像一个精心排练过的剧本。
林薇的目光从安知鱼身上移开,落在了他面前那片被百叶窗光栅分割的地板上。飞舞的尘埃在光柱中划出无数混乱无序的轨迹。她的眼神沉静依旧,但那双古井般的眼眸深处,似乎有极其微弱的光芒流转了一下,仿佛某种无形的感知触角正在延伸。她的指尖在膝盖上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就在这时,安知鱼微微动了一下。他似乎想调整一下站姿,身体极其轻微地向后挪动了不足一厘米。这个动作细微到几乎无法察觉。
然而,就在这一瞬间——
嗡……
林薇沉静的眼眸深处,那流转的微光猛地一滞!仿佛平静的水面被投入了一颗绝对光滑、不会激起任何涟漪的石子!
在她的感知视界中,那片由无数飞舞尘埃构筑的、混乱而充满生命力的动态图景,在安知鱼身体移动的那个极其短暂的时间切片里——消失了!
不是尘埃停止了飞舞。
而是那片区域,以安知鱼为中心,半径大约半米的空间内,所有的运动——尘埃的轨迹、空气分子的热运动、甚至光线本身的波动——都陷入了一种绝对的、令人心悸的静止!如同一幅被按下了暂停键的动态画卷!又如同沙漏中央那被无形的力量强行卡住的、不再流动的沙粒!
这种静止并非物理上的凝固,更像是一种……法则层面的“遮蔽”或“抹除”!仿佛在那个瞬间,那片空间内所有关于“运动”的信息,都被一只无形的大手强行擦去,只留下一个绝对静止的、如同完美真空般的“空壳”!
这感觉只持续了不到十分之一秒,快得如同幻觉。
下一刻,尘埃继续飞舞,光影继续流动,办公室里的声音重新清晰。
但林薇的心跳,却漏跳了一拍!她那沉静如古井的眼眸深处,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安知鱼低着头的、温吞平静的侧影,瞳孔因为捕捉到了那超越认知的“绝对静止”而微微收缩!那不是能量波动!不是异能干扰!那是一种……近乎法则层面的“空无”!一个行走的、人形的“橡皮擦”,不仅仅擦去记忆,甚至能擦去“运动”本身的存在痕迹?
陈队长似乎并未察觉这电光火石间的异常,他的注意力依旧在安知鱼的回答上。他盯着安知鱼低垂的头颅,声音放缓了一些,却带着更深沉的探究:“安知鱼同学,据我们了解,你平时……比较内向。很少参与集体活动。能说说你的家庭情况吗?比如,父母是做什么的?或者……其他监护人?”他抛出了另一个方向的问题,试图寻找可能的心理动机或背景线索。
安知鱼的身体再次轻轻颤抖了一下。他绞着衣角的手指更加用力,指节白得透明。沉默持续了更长的时间,仿佛在积蓄勇气。当他再次开口时,声音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孤寂和悲伤,却异常清晰:
“……我……我没有父母。”他微微抬起头,目光没有聚焦,仿佛穿透了眼前的办公桌,望向某个遥远而冰冷的虚空,“……在孤儿院长大……院长说……我是……被放在门口的……”他的声音很轻,没有哭腔,却透着一股沉重的、被世界遗弃的荒凉感,“……没有别的亲人……档案里……都写着……”他微微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小片阴影,遮掩了所有可能的情绪波动。
这段叙述,如同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冰冷的客观事实。一个被精心构筑、完美嵌入“安知鱼”这个人设的、无懈可击的孤寂背景。档案里写得清清楚楚,孤儿院的记录也“真实”存在。每一个试图探究的人,都会在这份被“橡皮擦”精心维护过的“真实”面前,得到合乎逻辑的答案。
王主任的脸上露出了然和一丝怜悯,显然对安知鱼的背景有所了解。陈队长锐利的目光在安知鱼脸上停留了许久,似乎想从那片沉静的荒凉中找到一丝破绽,最终却一无所获。
“好了。”陈队长终于站起身,深灰色的风衣下摆带起一阵微弱的冷风,“情况我们了解了。感谢配合。”他的语气恢复了公事公办的平稳,但眼神深处那抹审视并未完全褪去。
林薇也无声地站了起来。她的目光再次扫过安知鱼,沉静的眼眸深处,那抹因捕捉到“绝对静止”而留下的震撼涟漪尚未完全平息。她看着眼前这个温吞、孤僻、身世凄凉的少年,一个巨大的、冰冷的悖论感在她心中悄然成型。
安知鱼如蒙大赦般,微微鞠了一躬,动作带着内向学生的笨拙和局促,低声说了句“老师再见”,便转身快步离开了教导处办公室。他的背影在走廊明亮的光线下显得有些单薄,步伐平稳,很快消失在转角。
办公室内,尘埃依旧在百叶窗的光柱中狂乱飞舞。
“王主任,麻烦把安知鱼的档案,包括孤儿院时期的记录,复印一份给我们。”陈队长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好的,陈队。”王主任连忙应道。
林薇走到窗边,目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望向楼下空旷的操场。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拂过冰凉的窗框。刚才那一瞬间的“绝对静止”……是错觉吗?还是……某种超越现有认知框架的、无法被捕捉的“修正”力量?那个平静的少年,他行走的轨迹周围,是否永远笼罩着一片无形的、可以随时擦去“错误”的橡皮擦阴影?
与此同时,教学楼顶楼空旷的天台。
温影独自一人站在锈迹斑斑的栏杆旁。高处的风毫无遮拦地吹拂着她的头发和衣角,带来阵阵寒意。她试图用这份开阔和冰冷来驱散心头那沉甸甸的、如同巨石般压着的窒息感——特管局再次找上门、赵炎在咨询室濒临崩溃的恐惧、安知鱼那无处不在的平静……还有,昨夜那场清晰得如同亲历的、城市崩塌的末日幻象。
她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肺叶被刺得生疼。
就在她试图将混乱的思绪放空时——
嗡!
太阳穴毫无征兆地传来熟悉的、如同被重锤猛击的剧痛!眼前的景象瞬间被拉扯、扭曲、撕裂!
轰隆隆——!!!
不再是城市崩塌!是脚下!是整个教学楼!坚固的水泥地面如同被无形巨兽从内部拱起、碎裂!巨大的裂缝如同黑色的闪电般瞬间蔓延至脚下!她脚下的天台边缘猛地向下塌陷!失重的恐怖感瞬间攫住了她!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前倾倒!
“啊!”温影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猛地睁开眼,双手下意识地死死抓住冰冷的铁栏杆!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炸裂!冷汗瞬间浸透后背!
幻象消失。脚下是坚实的天台地面,远处是城市熟悉的轮廓。刚才……她差点自己翻下去?!
惊魂未定间,那毁灭的幻象碎片并未完全消散。在意识残留的惊悸中,一个清晰得令人毛骨悚然的画面如同烙印般浮现:不是建筑崩塌,而是一个人影——就在这空旷的天台上!背对着她!那人影的轮廓在幻象扭曲的光影中模糊不清,只能看到一只微微抬起的手!那只手的指尖,正凝聚着一点极其微小、却蕴含着令人灵魂战栗的毁灭气息的……漆黑光点!
那光点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连周围的景象都为之扭曲!仅仅是指尖一点,散发出的气息,却比西城公园那熔穿金属的烈焰恐怖千百倍!那是……绝对的湮灭!
温影死死抓住冰冷的栏杆,指甲在锈蚀的铁皮上刮出刺耳的声响。她脸色惨白如纸,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不是因为失足的恐惧,而是因为那只手……那只手的主人……那个背对着她的模糊轮廓……
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直觉,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她的心脏,让她几乎窒息。
安知鱼!
是安知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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